神救口的地势说是天险也不为过。一个人要躲过巡哨不难,但一群人绝无可能。
西凉人到底从哪里进来的?
不管是偷渡神救口还是翻越业余山,都说明原有的关防或许已经在漫长的时间里被找到了缺漏,仙慈关已经下令查漏补缺重新排布防线。
但这也是一个需要时间来检验的过程,他因此忧心无比,却又无可奈何。
初三傍晚,贺今行回到云织县衙。
十五过后才开衙,此时冷清但也没有杂事打扰,正适合他处理需要伏案的公务。遇到需要传唤某人时,就专门累到一天,一件事一件事地一家一家地亲自去找人。找到人后,该惩罚的按律处罚,该嘉奖的给予奖赏。
汤县丞在他回来后,时不时地过来陪他,跟他一起到处跑。周碾和几个兄弟也主动提前复职,却被他劝回,他说一两个人足够,让大家好好过节。若真人手不足,他自会叫他们。衙役们知道他不说客套话,也就高高兴兴地回去了。
在十五之前,他们终于将所有积压的公务都处理干净,还去净州将胡大和另外两个养得差不多的伤患接回来。
胡大才能走动不久,到家后,硬是让妻儿扶着自己跪下给他磕了个头,“当初是草民有眼无珠,冲撞县尊,蒙县尊不弃,反而处处救护我们。我这几个月心里难受,今日终于能给您磕头赔礼了。”
贺今行扶他起来,作揖回礼,笑道:“你们都能康复就好。我初来乍到,你不了解我,有防备不是错。以后有什么事勿要以争斗解决,好好商量,若还是不行,来找官府也是可以的。”
他驾着马车预备回城,碰到前来看望胡大的刘二等人,纷纷亲切地和他打招呼。
等人走了,一个村民有些艳羡地说:“胡大命真好,人都养胖了,县尊还亲自送他回来,我都想去医馆躺一躺了。”
“躺个屁,马上开春,你那地不种啦?”刘二给了他一下,哼道:“县尊是咱们云织县所有人的县尊,又不是胡大他一个人的,有什么好羡慕的?老子才不羡慕。”
然后眼巴巴地看着马车驶远。
马车上,汤县丞没有进车厢,而是挨着贺今行坐。他看着熟稔地握着缰绳的县尊,道:“大人真是,属下都不知该说什么来形容。其实完全不必您亲自走这一趟,让周碾或者我去就行。您和百姓走得太过亲近,未必是好事。万一有人不知数,想要您给他走后门办事,您不办,记恨上您怎么办?”
须知升米恩,斗米仇啊。
“我所作所为皆不超过律法。若是有人想要求我越过律法与人伦为他牟利,我也必然会严词拒绝。我光明正大,坦荡行事,孰是孰非,大家自会明白。”贺今行心情很好地笑着说。
他们驰行在戈壁上,日头很暖,喧嚣的风儿都甚是可爱。
“我知道你想劝我什么。治理一县百姓,固然可以利相诱,以威相逼,以恩相挟,在履历上留下漂亮的一笔,运气好还能得到一些人交口称颂。但人不是器物,不论大字不识还是满腹诗书,都是有血有肉的,能感受到冷暖,也能感受到真心与伪意。我想让大家过上更好的生活,富足的、被尊重的生活,所以要从自己做起,不把大家都当成工具、看作棋子。我也相信只要让大家明白,官府让大家做的事都是有好处的,大家不会都无理取闹。至于名声,乃是身外之物,有固然好,没有也无妨。”
汤县丞知道他所说皆发自肺腑,颇为动容,但仍然再劝道:“可您再怎么也是一县长官,未免把自己放得太低了些。”
贺今行向后靠上车厢,屈膝踩上踏板,望着远处道:“上位者常说‘驭下之道’,‘驭’之一字,控制之意也。可为什么是‘驭’?孟夫子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君在民之下,奉君为主的天下众臣不更应该在民之下吗?我选择做官,难道不就应该把自己摆到这样的位置上吗?”
辽阔的戈壁上,云织县参差不齐的城墙是如此之矮,在城池上方的苍蓝天空是如此壮观。
汤县丞陡然听到这样的话,原有的上下阶层观念仿佛不慎掉落到地上的瓷盏,“啪叽”一下碎了个稀巴烂。
他全身抖了半晌,许久才挤出一句:“这世上总有恶人,要做刁民。”
“固然人心里有坏的一面,但也有好的一面。身为父母官,要做的就是帮助他们压制恶意,发扬善意。只有如此,才能和谐长久。如果吃饱穿暖还要作恶,那就让律法惩处他们。律法不完备,那就再完善律法。”
贺今行感受着拂面的轻风,悠然道:“其实我亲自去,主要是因为周碾他们在休沐呢。年前大家都忙了那么久,我是真想让他们趁着过节好好休息。不过这点对你不作数,这里得给你说声抱歉。”
他偏头看着汤县丞,“老汤,我任期满了之后,举荐你继任,你愿不愿意?”
“啊?”汤县丞懵了。他当然不是没听明白话,只是,他只是个末位录上的举人,还是在净州考的,做到县丞就很满意了,从没想过再往上升。巨大的惊喜令他好一会儿才消化掉,磕磕绊绊地说:“这,这能行吗?属下自然是愿意的。”
“当然能行,我说话算数。”贺今行开怀而笑,扬起马鞭,“那就这么说定了,你坐稳抓紧!”
马车很快加速,迎面狂风呼啸,吹得汤县丞帽子差点飞走。他按着帽子,心中却激动不已,仿佛也回到了少年时代。
是啊,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但男儿至死心如铁,如何不能再试手,补天裂?
十五元宵那日,贺今行收到了一盏灯。百姓们知道他不收礼,就一家一户出了一片绢纸,做成了一盏千瓣莲花灯,一起送给他。
他感激地把花灯挂到了县衙大门外,许多百姓也提着灯前来观看。一晚上,整个县城都充满欢声笑语,喜庆又热闹,甚至有人对着莲花灯许愿,满怀希冀。
元宵过去,春耕即将开始。
但今年野外的冰雪化得慢一些,百姓们也只能跟着天候晚一些下地动土。
正月十九,夏青稞和夏满再次来到云织县,不止带来了井渠图纸,还带来了几名擅长打井开渠的匠人。他们的意思是,先帮云织县修好水利,到夏天没那么冷了,再上山帮他们修路。
天河高原只有夏日才适合动工动土。
贺今行没有异议,让他们休息一日之后,便正式开始率领众人挖掘井渠,所需的石料木料等一应物料只要报上,他确认没有作假,官府就会一一采买来。
云织县里的泥匠瓦匠木匠等等工匠和闲汉都被召集来,官府管饭还给工钱,尚不能垦地的百姓们也纷纷参与。尤其是挨着自家的井渠,更加积极,一些人甚至吊在井里吃饭,吃完又继续。
贺今行某回巡视时吓得胆战心惊,但不好打击大家的热情,光说他们也不听,只能勒令他们下井时做好井壁支撑防护,以免井壁垮塌下来把自己给埋了。
打井十分顺利,挖渠却遇到了一些问题。因为某些地方石层太厚,很难挖开,但绕道又太远了些。
县衙聚会商议时,贺今行说:“如果用炸药炸开呢?”
“能炸开当然好,还省时省力。”夏青稞提出疑问:“但我们能弄到炸药吗?”
炸药是朝廷明令禁止普通百姓使用的禁物,不管是火药还是火器的成品保存发放都有严格的规定,且只有专门的工匠在获得工部批准的情况下才能进行生产。
“成药不好弄,但我们可以自己做□□,《纪效新书》《武略神机火药》一类的兵书里都有记载配方。”贺今行大致算了一下,绕道所需要的人力物力比配置炸药的花费还要多一些,便决定道:“你们先挖掘其他的渠段,我想办法弄原料。”
大宣的火药主要用于军需,西北军自然有储备,但他不能挪用军需。
他先给知州写了封陈情的文书递上去,炸一小块地用不到多少火药,知州很快允准,并因他们兴修水利而赞扬了一句官府勤勉。除此之外,没有下达任何实惠。
但有州府背书就足够了,他再写信给王玡天,请对方帮忙弄一批制好的纯硝送来。至于硫磺和炭,在西北就能轻易找到。
他在年前就给王玡天去过信,王大公子此前也给他回了信。此人毫不掩饰自己放长线钓大鱼的态度,对他很有信心,甚至不在乎银货两讫,而坚信投入的每一笔都能得到回报。
世家大族之间的做派,总是人情叠人情,利益套利益。王玡天敢赌,贺今行便也不客气。此事就这么定下,他的信很快被送了出去。
时间来到正月末,天河开化,因为冬天的暴雪严寒,中下游甚至起了规模巨大的凌汛。
但下游的水患影响不到上游的云织县,田地里的冰雪化尽,百姓们开始耕田翻土,准备播种。
贺今行早有准备,云织县衙开衙之后,他给下属们下达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让大家行动起来,去确认各家各户的耕种预备情况。他特地到净州购买了一批种子回来,若是种子不够的,可以到官府凭户籍立字据无息租借。
杉杉谷那边,胡刘两村的壮丁已经划了田亩,在开垦土地。他过去查看,和他们商议把谷外的部分土地也给利用起来。经此启发,又在全县辖境内勘察适宜耕种的土地,然后鼓励百姓垦荒,多加栽种粮食。并许诺新垦出的田地上的作物都只收原定税利的六成。
以往地少,是因为水源的限制,以后有了井渠,能够耕种的范围就大大扩展。
百姓们转去春耕,挖井渠的人就少了很多。但官府提前去周边县镇招募了许多工匠和没有田地可耕的闲人来,及时补上,没有落下一天的进度。
这些人干了几天了解过后,有不少人羡慕云织县的政令。贺今行便又颁布了一道命令,准许户口不在本地的人租赁荒地进行开垦,头三年不收租子,但新地只能种官府规定的几种主粮和杂粮,税利也由本地人的六成提高到八成。
然而这已经足够令他们感恩戴德。他们白天在河渠上做工,晚上就回去垦自己租来的地,累极了才裹衣裳就地睡下。
流入云织县来的人更多了,甚至有一小撮在附近县城里流窜的盗匪偷偷跑来租地。
他们都是黑户,贺今行毫不费力地识破了他们,把人抓住审问过后,没有犯下大罪,便判他们做苦役去挖井渠,每天只给饭不给工钱,晚上继续蹲大牢。工期没结束,也不能到官府租赁荒地。
谁知这几个匪盗的兄弟们竟闻风而来,主动投狱。
贺今行来者不拒,只是另外颁布了更加详细的治安条例。
而县衙为加强治安,也不得不招募了一批衙役。周碾升做了班头,接了刘县尉的班,每天雄赳赳气昂昂地领着两班步快四处巡逻,哪里有打架斗殴,就把人通通抓来做劳力。
前头买种子的时候,商行送了贺今行两大袋草籽,他把这些草籽都洒在了挖出的河渠两岸翻起的泥土里。
二月春风一吹,便莹莹一片新绿,令过路的人都温柔许多,怕踩坏了它们。
又有一些百姓四处搜罗了许多杨柳枝来插上,河渠虽然还未挖通,但已然可以预见夏日垂柳拂水的景象。
春分过后,难得真能休沐的一天。贺今行把县衙后院里埋着的葡萄藤起出来,移到架子下,刚培好土,就收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
他托王玡天送的那批纯硝,被混在王家送往净州的货物里一起送过来,却在衷州被扣下了。
“谁扣的?官府,还是地方哪家豪强?”
拿着信物来送信的人答:“衷州知州。”
“衷州的知州敢扣王氏的货?”贺今行着实惊讶了一回。
西北天高皇帝远,但除了秦、甘两地的总督府,州府与州卫因军政分权,尚没有听说过哪地知州发出过特别大的声音。
他想了想,说:“知州不可能姓陆吧?”有任职回避在,衷州陆氏再大的胆子也不敢让本地知州位子上坐自家的族人。
信使摇头,说这位知州姓杜。
他又问:“那真是奇了,用什么理由扣的?”
信使再答:“未给出明确的告书,只说是有禁物,要拿这批货的人亲自去领。”
贺今行不由发出一声笑,思虑一番,还是决定走一趟。
那批纯硝,有本州知州的许可在,不算什么大事。但既然有人想要让他过去,那这次不去,下次还不知又会搞出什么幺蛾子。他没这么多时间一次次来处理这些多余的事。
整个云织县都在有条不紊地运转中,他把县衙的事情交给汤县丞,托夏青稞盯着井渠,再安排好其他人,便独自跟着信使出发前往衷州。
衷州在甘中路,往上挨着秦甘路的银州,往下则紧邻甘中路治银州。
它和银州的地形合在一起就像是个沙漏,葫芦体两边皆是高原山脉,中间那一小截水口就是中原与西北来往最为便捷的通道。
所以大宣人口头定义中的“西北”,是不包括银州在内的秦、甘两路其他州县与边陲。
时间倒回到二月中旬。
雨水连带惊蛰终于过去,业余山下开始放晴,草场翻绿,顺便抖掉了凝在草叶上的一颗颗水珠。
新马提前小半月出栏,在马场上放肆地奔跑。
贺长期与一干下属等它们跑舒服了,钉上马蹄铁,给它们最后喂一回大遂滩的草料,就得赶着它们南下。
马监在他们出发之前,特地把账本拿出来大声念了一遍,然后交到为首的贺长期手里,“军师说了,要是那边钱没给够,你们就直接把这些崽子给送回来。都懂吧?”
贺长期嘴角抽了抽,不是因为军师抠搜,而是那账目大得超出他想象。他经过前些日子养马,知道一匹战马从出生到上战场,养育所耗费的精力与心血是巨大的,但也没想到能花这么多钱!
在他未送饷银到西北之前,对钱财没有太大的概念。自小他要什么就直接掏钱买,价钱都不问,反正他爹娘绝不会短他花用。到了西北之后,在军营里也是基本没有开销的。
但自从他悄悄去打听了神仙营那个星央的一身装备,得知光是那匹叫“金刚轮”的坐骑连带一身马鞍甲子铁掌,都得几千两银子之后,再看自己的钱袋,就迅速体会到“惨淡”二字的含义。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竟然这么穷!
于是他保证道:“末将明白,南方军的人要是不识货,就绝不能让他们糟践了好马!”
马监满意地拍拍他的铠甲,“小贺将军明白人,去吧,路上小心些,别让这些宝贝掉一点儿膘。”
杨语咸也来送别,“小贺将军与诸位将士一路顺风!”
拱手祝罢,右手便落下来,扶到他那条三指宽的腰带上。
贺长期向马监一抱拳,走到杨语咸跟前回礼,同时低声说:“先生等我消息。”
杨语咸只是笑,然后轻微地小幅度摇头。
贺长期没有多想,戴上头盔,抬手下令,与众军士齐齐上马。
两百匹马,百名军士相送,一人骑一匹牵一匹,中途一日一换骑。
从苍州入甘中路,过菅州,再进入衷州,寻片草场停下来等待南方军前来交付接应的人。
路程不算长,千里而已,大遂马全力奔袭只需三日不到。
但为了保护还未经磨炼的马匹,贺长期下令一日只行进百里。
对于从云织出发的贺今行二人来说,则没有太多的顾忌。净州与衷州本就离得近,他们花了两个日夜便到达了衷州的州城。
贺今行没急着上州府去递名帖求见杜知州,而是等着带他来的这位信使再带他去见要见他的某个人。
一切如他所料,他跟着信使来到衷州城里一座偏僻的宅邸。
宅门外没有石狮镇门,没有楹联,只有一块匾,写着普普通通的“黄宅”二字。
这是一座甘中常见的寻常宅邸,过了门厅,没有迂回曲折的廊桥和开得别趣横生的窗扇,没有曲水池塘,也没有盆景摆设,一眼就能望到头。
简单而落拓的院子里只有一株老迈的榆树,树下桌椅齐备,坐着一位身穿棉绸形容斯文的中年男子。
他面朝大门方向,掖着大袖抬手相请。
“贺公子,现在应该叫小贺大人,嗯,难得一见呐。”
带路的人已经退下,贺今行看着他,第一眼所带来的的惊讶渐渐消散。既然已经想过会是陆氏动的手,那么见到这个人,也就不值得多惊讶。
“陆大人,不,现在应该称呼你为陆老丈。”他走过去,提起袍摆端正坐下,“若我的记忆没有出错,你因重明湖赈灾银被贪墨一案,于十四年冬被判流放,不应该如此好整以暇地出现在这样整洁的宅子里才对。”
陆潜辛面前摆着一方棋盘,他拈起一粒白子落下。但整个棋盘上都是白子,分不出胜负。
“陆氏,还没有倒。”他悠闲地说道,就如同一个普通的富家翁,“老夫当然能好好地活着,还能活得很好。”
贺今行沉默地注视着这些棋子。
面对陆潜辛如此直白的宣言,不,仅仅只是对方坐在这里的事实,就足够令他沉默。
陆潜辛再告诉他:“杜生是老夫的弟子,从一介县丞至一州之长,皆由老夫一手提拔。在中原,陆氏让王氏两分,在衷州,暂且还是由老夫说了算。而你要的硝石超出了正常的量,经过的州府都有权利扣下过问。让你到此地来,合规合矩。”
“这不是你的宅子。”贺今行忽然说:“双楼没有回来过吧?”
陆潜辛坦然回道:“这是我老丈人的宅子。不过他们早就搬家了,也并不知道是卖给了我。”
他短暂地停了一下,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来,“不用拿我儿子来动摇我的心境。”
“若他能动摇我,十七年前,我在宣京站稳脚跟之际,就不会以半副身家请了一位江湖高手,日夜保护他和他娘。而是早就抛下一切,带着他们娘俩儿跳天河了。”
贺今行只是单纯地想起那位同窗,并为他感到难过,说:“陆大人未免太过狠心。”
陆潜辛却不解地反问:“怎么会?他想要的所有东西,只要我能满足的,我都满足他了。就连他要与傅家女合作打垮我,我都能如他所愿。”
他再下了一步棋,然后取走一颗棋子,“可惜啊,傅家女要的是权,而不是像他以为的那样,是要我的命。”
贺今行难以置信地提高了声音:“可他幼年流离凄苦,少年丧母,身中剧毒,陆大人你身为人父,护他避开了哪一样?怎么还能如此大言不惭地说你如他所愿?”
“我心里自始至终都是希望他好的,但人的一生,总要面对许多意外。他娘我尚且不能时刻看顾,以致她遭了王氏毒手,何况是他呢?”陆潜辛长叹一声,“我知道是小贺大人救了我儿子,你们是同窗,有情谊在,所以为他不平。但是请你不要再说啦,难道你就能事事如愿吗?”
贺今行还能再说什么呢?他不是陆双楼,痛斥与责骂都站不住脚。而以他同窗的性子,更不会诉苦或者抱怨。至于谅解,那是天方夜谭。
因无人开口而显得粘稠的安静中,明朗的天空变得阴沉,雨点落下来,滑过树冠外圈的枝叶,打在榆树的周围。
西北春天多风,吹起漫天沙尘,雨水混了沙,就如同下泥浆。
陆潜辛仰起头颅,透过枝叶线隙,望那窄短天空,“你看这样的环境,若是有离开的机会,谁愿意一辈子待在这里?”
贺今行也叹气:“陆大人找我来,既然不是为了双楼,那就请不要浪费时间。”
“对,你和我的时间都很宝贵。”陆潜辛赞同地颔首,从袖袋里拿出一个信封,放在棋盘上,“我这里有一封信。但你首先得告诉我,你和殷侯是什么关系?”
贺今行下意识看向那封信,但是对方将封面朝下,没有露出一点字迹,看不到谁寄谁收。
仿佛含了西北风沙的声音在他对面响起:“他是你爹,还是你叔父?”
贺今行撩起眼皮看过去,没有答应是或者不是。
反向看回去,那一双眼睛的弧度像是弯刀,而瞳孔中一点白芒恰如枪尖袭来。
“你不否认,我就当你承认了。”陆潜辛不多纠缠,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本就没打算问出个清楚的回答。
有些事,正是云里雾中,只有你知我知,最合适不过。
“朝中其他人不明白,但我这个出身西北的人却知道砂岭是个什么地方,发生过什么事。你既然姓贺,又回到了西北,那我就赌上一赌。”
他张开手掌,按住那封信,连着底下的棋子一起推向贺今行。
这一盘的白子,只有他自己知道哪些是正,哪些是反,谁能做劫,谁会被吃掉。乱与不乱,都没有关系。
贺今行捡起那封信,慢慢翻到正面,竟也不见字迹,只有一块被塑成弯月的封蜡,因信封已被拆过而断成两截。
他不恼怒,取出信纸展开,信上却是两种文字——大宣与西凉各自通行的文字。
他再次抬眼看向对面。
陆潜辛一直注意着他,接收到这束视线,不由大笑出声,笑过才道:“西凉人,就是自负。”
他往后靠到椅背,双手交叉搁在腿上,闲聊似的说:“以为把这么些东西送到我手上,我为了不被朝廷抓到把柄,就不得不与他们合作。”
“万两黄金,千颗宝石,百块美玉。”贺今行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后看,看过一个就印下一个在脑子里,一边缓缓说道:“如此重诱,陆大人真是淡泊名利。”
“小贺大人果然是看得懂的。乱世黄金盛世玉,确实都是值钱的东西,也送了几盒来。”陆潜辛动了下拇指,不屑地嗤笑:“但纸面儿上的东西,就跟吊在驴子眼前的萝卜一样,只有蠢人才会被溜着跑。”
“那陆大人的意思是?”贺今行今日第一次皱眉。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西凉人以金银珠宝向这位被贬黜的大宣官员换取他们想要的情报。但这封信所代表的意义却不简单。让西凉细作潜入大宣境内,堂而皇之地与官府人物勾结,且送出的信勾结的人肯定不止眼前这位前任户部尚书。
这是非常重大的事故,上报宣京,朝堂上必定会掀起轩然大波。
“贺侯守着西北边防线,却让西凉人潜进来,这是他的失职。”陆潜辛敛了笑,儒雅闲适的气度便淡去了许多,又因身在黯淡的天色下而显得得阴沉狡诈。
“但老夫把这封信送给你们提个醒,你们只要顺藤摸瓜把西凉的细作和大宣的奸细都查出来,再将他们的头颅连带证据送到宣京,这过失就变成了功劳。”
贺今行听明白了,“你想起复?”
借西凉派出的细作,以及一众与西凉人勾结上的同僚的命。
“不,你说错了。”陆潜辛强调道:“是陆氏想要起复,老夫如他们所愿而已。”
贺今行拧起长眉,攥紧了那封信。
陆潜辛见青年迟迟不肯表态,奇道:“小贺大人在犹豫什么?难道你觉得助陆氏起复是在背叛你的同窗,我的儿子?可你若不接我这封信,那岂不是要背叛贺侯与这天下百姓?”
“这孰是孰非,孰轻孰重,难道你不明白?还需要考虑这么久吗?”
雨越下越大,老榆树罩不住了。裹着沙尘的雨点打弯层层枝叶,砸到棋子和棋盘上,桌上,以及这两人的头上身上。
贺今行站起来,低头说:“我们会查个清楚。”
“嗯,这就对了。查吧,最好能快一些,有什么需要用到陆氏的地方,尽管开口。”陆潜辛还坐在原处,颇为开怀地说:“门厅有放伞,这是衷州人的习惯。小贺大人离开的时候也拿一把走吧,免得淋一身的泥水。”
走到雨中的贺今行顿了顿,侧身说:“多谢。”
陆潜辛目送他撑开伞走出大门,才慢腾腾站直身,任由泥水从他梳得一丝不苟却夹杂着灰白的发间,沥到脸颊上。
衷州的泥雨就像雁回的冻雪一样,世代生长于此的人早已习惯。但只要离开它们一阵,就会想要永远不再被它们烦恼。
然而在历经波折之后,兜兜转转又回到雨雪之下,偶尔那么一瞬间,也会觉得,就这样吧。这才是他们的归宿。
但世事总是轮回。就像他已经不再年轻,但永远有人年轻,有人爱恨分明。
“老爷!”老仆匆匆赶来,将伞举到他头顶,说:“族老们催了好几回了,一直派人问谈得怎么样,老奴有些顶不住了。”
“我这儿谈得挺好的。”陆潜辛抬脚往外走,眯起眼笑着同他说:“黄金万两,宝石千颗,美玉百块,价值连城啊。”
老仆忠心耿耿,就是脑子不太灵光,一边快步跟着为他打伞,一边有些糊涂地问:“可您不是说要把消息告诉给贺大帅么?难道又不和他联手了?”
“我是把消息送给他了,但我何时说过要拒绝西凉人送来的宝物?既然大家都想要,那就都收下吧。”
陆潜辛跨出大门门槛,老仆轻手轻脚地把门扇拉拢上锁,顺手擦了擦这门原配的“黄”字锁肚,见大门摇晃了几下又稳定下来,才转头追上主人。
这宅子十几年没有修缮过,白蚁快要把门柱啃空了,可不得小心些。
这阵雨淅淅沥沥地下了没多久,就转而放晴。
春色已在整个剑南路境内蔓延开,漫山皆青绿,一支百来人的队伍走出空庙,踩上遍野的新草。
走在前头的两名将领用□□挥挥打打,把过路植株上的水露都给打掉,领着队伍在山间爬了小半日,终于看到了一座矗立在群山怀抱中的孤峰。
峰上结有一座草庐。
“他爷爷的姑奶奶终于要到了。”顾元铮停下来歇脚,□□倒竖插进土里,一手叉着腰,一手给自己扇风。
在她身边的顾横之看着那座草庐,眉间有遮不住的隐忧,“不知怪医可在。”
此地名叫赤城山,江湖上人称“赤城怪医”的老怪物在此结庐几十年,年年都有众多病入膏肓或是伤重得只有一口气的江湖人被亲友抬到这里来求救命。
他们是官军,本不该和江湖有过多牵扯。但他娘病重,需要一味药,唐大夫说,普天之下只有赤城山可能有。
“应该在吧,据说这老头基本不下山的,吃喝全靠人送。”同行的还有一位上了年纪的游击将军,和顾元铮很聊得来,小声和她说:“先秦王妃就是这怪医的徒弟,要是他不肯给,你就试试抬出王妃打感情牌。”
“我知道,心有七窍、玲珑仙嘛,这些江湖人取的称号真好听。不是,你们别一副我要硬蹭关系的样子好不好,我是真的很景仰秦王妃的。”顾元铮佯怒,拍拍双手,握成拳捶了下空气给自己鼓劲儿,“我上去了,等我的消息。”
这怪医有个规矩,只有女子才能踏上他所在的峰顶。否则,根本不需要她一起走这一趟。
顾横之没有被她逗笑,哪怕站在人群中,也掩不住一身的颓然之气,只道:“路滑,阿姐小心。”
顾元铮心下叹息,拍拍他的肩膀,悍然许诺:“你放心,只要他有,大姐一定想尽办法拿到手。就算明抢,也要抢回来。”
她拔起□□,独自上峰去。
顾横之一直盯着她,见她进了那草庐,才收回视线,爬到了另一边的山顶上。
自山巅俯视,脚下就是百丈高的绝壁,犹如一面屏障将赤城山圈在东面。
最底下则是一片西南至东北走向的长狭状的山谷,整条山道长度只有不到六里,地势却向西南一步步沉降。若非两边山壁竦峙,这里更像是一座山坡,而非谷地。
在山谷最窄处,矗立着一座青石铸就的关防要塞,名唤“剑门关”。往上走是大宣境内,往下走则进入南越辖境。
剑门关不大,立关却千年有余,自古便以“奇险”闻名四海。
诗仙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就是此关。
关楼上插着高矮好几杆旗,在山巅只能看到个随风涌动的模糊影子。
顾横之看了半晌,说:“这趟回来,我们换防到这里。”
游击将军猜他是觉得剑门关离那个怪医近,寻医问药方便,遂点头说:“行,我们正好该往这个方向挪了。”
小半个时辰后,顾元铮提着几个药包下来,众人纷纷问:“拿到了?你的枪呢?”
“我的枪抵作药钱了,这老怪物不收银子。至于这个药……”她神情有些古怪地支吾半晌,最后憋屈道:“老头给了那味药,但他说不一定能用。我问他为什么,他只说让唐大夫试试就知道了。”
游击将军疑惑道:“这是个什么意思?难道唐大夫的药方子有问题?”
“我哪儿知道。”顾元铮也没法子,“揍又不能揍,问又问不出。”
顾横之把自己的枪递给她,“铮姐先回去吧。”
“也只能这样了。”她叹了口气,“你的我用着不顺手,我回去重打一杆就是了。”
姐弟俩在山下分别,顾元铮回蒙阴,顾横之则继续率队北上。
他念着他娘的病情,决心速去速回。
晶晶走到唐三身边,就在他身旁盘膝坐下,向他轻轻的点了点头。
唐三双眼微眯,身体缓缓飘浮而起,在天堂花的花心之上站起身来。他深吸口气,全身的气息随之鼓荡起来。体内的九大血脉经过刚才这段时间的交融,已经彻底处于平衡状态。自身开始飞速的升华。
额头上,黄金三叉戟的光纹重新浮现出来,在这一刻,唐三的气息开始蜕变。他的神识与黄金三叉戟的烙印相互融合,感应着黄金三叉戟的气息,双眸开始变得越发明亮起来。
阵阵犹如梵唱一般的海浪波动声在他身边响起,强烈的光芒开始迅速的升腾,巨大的金色光影映衬在他背后。唐三瞬间目光如电,向空中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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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时,”轰”的一声巨响从天堂花上爆发而出,巨大的金色光柱冲天而起,直冲云霄。
不远处的天狐大妖皇只觉得一股惊天意志爆发,整个地狱花园都剧烈的颤抖起来,花朵开始迅速的枯萎,所有的气运,似乎都在朝着那道金色的光柱凝聚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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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脸色大变的同时也是不敢怠慢,摇身一晃,已经现出原形,化为一只身长超过百米的九尾天狐,每一根护卫更是都有着超过三百米的长度,九尾横空,遮天蔽日。散发出大量的气运注入地狱花园之中,稳定着位面。
地狱花园绝不能破碎,否则的话,对于天狐族来说就是毁灭性的灾难。
祖庭,天狐圣山。
原本已经收敛的金光骤然再次强烈起来,不仅如此,天狐圣山本体还散发出白色的光芒,但那白光却像是向内塌陷似的,朝着内部涌入。
一道金色光柱毫无预兆的冲天而起,瞬间冲向高空。
刚刚再次抵挡过一次雷劫的皇者们几乎是下意识的全都散开。而下一瞬,那金色光柱就已经冲入了劫云之中。
漆黑如墨的劫云瞬间被点亮,化为了暗金色的云朵,所有的紫色在这一刻竟是全部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道巨大的金色雷霆。那仿佛充斥着整个位面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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