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晏温的屋子常年冰冷异常，只因内室搁置着一张千年寒玉冰床，他自少时便居寝如此，也因此练就一身至阴至寒的强盛内力，只是换作一般人在这寒玉床边，难免寒毛乍起。
若是盛夏时还能初觉凉爽，如今深秋渐凉，那寒气便愈发的侵肤蚀骨，让人难以忍受。
郑昀特意裹了毡毯，坐在距离苏晏温不远处的一方绣塌之上，抱着暖壶喝茶取暖。
苏晏温长发披肩，床上华丽的丝绸锦缎映着他秀丽的脸颊，如桃李染醉，美玉生晕，煞是好看。
“你究竟生了什么病？”郑昀忍不住问。
“我不清楚。”苏晏温慢慢抬起眼看着他，“我很多时候搞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郑昀讶然，“你……”以他对苏晏温的了解，一时竟然无从安慰。
“我欠下了很多债，要还的……”他抱膝看着窗外迷蒙细雨，幽幽地道：“好的，坏的，终归都是要还的……”
郑昀小心翼翼道，“是不是又想到了以前的事？”
苏晏温眉间微蹙，轻轻咬了下嘴唇，眉目之间涌起了一丝痛楚之色，“我最近只要一闭眼就会做噩梦，刀剑，火海，死人，鲜血……”白玉般的手放开了膝，抱住了头：“很多事我忘不了……”
他轻轻地道，“我不信什么因果循环自有天道，天不报我来报！”
苏晏温的手指插入头发之中，突地微微一笑，那笑颜艳丽如妖花绽放，字字柔声道来，“即使尸山血海罪业深重也无妨，我定然要让那些魑魅魍魉全部都陪葬。”
郑昀呆呆地看着他凄艳绝色的脸庞，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却见苏晏温蓦地笑容一潋，眸色一沉，埋首膝间低声呢喃道，“我是不是又做错了？”
这一次郑昀没有回答，因为苏晏温显然并不是在问他，至于究竟想问谁，想来只有苏晏温本人知道了。
郑昀望着那缩在床角处，仿佛脆弱到不堪一击的男人，微微叹了口气，这个奇怪的男人，温柔而又狠毒、天真却又残忍，可以偏执的不可理喻，也可以像稚子幼童那般纯良乖顺。
如此纤秀而魅毒的男人，真不知道让人是爱、还是恨、是恼、还是怨？
郑昀情绪复杂地看了苏晏温一瞬，只觉今日自己来的不是时候，也不知那日国公府他究竟遭遇了什么？提前离席不说，还搞得自己精神恍惚心智错乱，还是明日等他清醒一些再来吧……
他尚未开口说告辞，却见苏晏温头一抬，袖摆微拂，神色以和，“抱歉，我失态了！”
郑昀呆了一呆，顺手抱起茶盏就往嘴里灌，他简直有些难以置信！
苏晏温眼眸微动，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那么……是一三那边有消息了？还是南郡和亲之事有进展了？”
被他冷不丁这么一问，郑昀一时慌乱，一口茶水灌入口中，登时烫的他舌头打结，“啊！？……我……。”心头却道，这人怎么转瞬之间又好似回魂了一般？难道之前都是自己的幻觉？
苏晏温手指支额，眉头微蹙，似有疲倦，“你不会是单纯过来看我的吧？”
郑昀深吸一口气，这人要么自控力好到令人发指，要么摒绝了七情六欲，他心中唏嘘不已，面上却嘻哈打趣，“我自然……”
刚一张口就被苏晏温一口堵死，“你觉得我会信？”
郑昀噎了一下，凝视着苏晏温从善如流的笑意，也猜不出他此刻的淡然从容究竟几分真几分假。
他思虑了一番还是简单扼要道，“叶音寒与他师兄果然情深意笃，拿赵师行的消息换他根株附丽简直事半功倍。”
郑昀顿了一顿继续道，“不过……那个七星阁倒是个硬茬儿，我有派人去查过，但其背后势力纷繁复杂，甚至跟裕王和天诛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可能会是此次盟主竞选的最大变数……”
苏晏温蹙眉，沉吟了一会儿，道：“无妨，这些江湖草莽，能掀起天下腥风血雨，也能镇守四方安平，是福是祸，全在掌棋人一念之间，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弟子端的是清心正骨，铁血丹心，哪怕是叶音寒你怎知他不是假意投诚，虚以委蛇。他们那群人强权逼不得，强势也无惧，搞不好鱼死网破，以柔克刚方为正解。”
郑昀眨了眨眼，迟疑道，“莫非……苏大善人还想以德服人？”那简直太不可思议。
苏晏温望着郑昀，眼色一点点变得幽暗，眸底深处似含了一丝几不可辨的笑意，“终归，都是他们狗咬狗一嘴毛，我们静观其变，适时推波助澜，偶尔火上浇油，最后雪中送炭，方能以德服人。”
最后四个字他咬唇含笑说的格外清晰，听在郑昀耳朵里却又酥又凉，心头犯痒。
郑昀怔懵一瞬，连忙接口道，“这是内忧，我们暂可自行解决，可外患迫在眉睫，之前派往南郡的使臣不是半路暴毙，就是落荒而逃，哪怕隐藏身份也难逃被暗杀的厄运，真是防不胜防……”郑昀头疼。
“一但南郡公主与我朝天子正式联姻，结秦晋之好，西屏与迦楼国企图瓜分我国疆土的黄粱美梦就会彻底扑空，所以这事儿明里暗里阻碍颇多，我们还需从长计议。”
苏晏温悠悠然道来，全然没有半丝忧患之色，“倒不如趁此契机拔除暗疮清身正疾！”
郑昀“咦”了一声，汗毛竖起，“我们身边有敌国细作……”
“是你身边！”苏晏温柔声强调，“我府中所有人加起来也比不得你郑侍郎妻妾家眷一半多。”
郑昀讪讪而笑，“我倒觉得是那些个碟人无孔不入见缝插针，前几日不就抓了几个现在还关地牢里呢，就是骨头硬的很，榨不出有用的消息。”
“傀儡堂的那几个杂耍戏子？”苏晏温问道，这事儿莫一三临行前跟他汇报过。
他本来也没在意，可今日在文国公府遇见的那几个人，虽然口口声声说是受裕王指使，但音容样貌都是番邦异国之人，而傀儡堂便是近些时日刚进京都的一批番邦各国流民自发组织的杂耍班子，短短月余已经火遍大街小巷。
郑昀点点头，“那傀儡堂打着杂耍班子的名号各地巡演，专门网罗一些天下能人异士，以各尽其长杂耍逗弄为生，久而久之也打出了些名堂，并吸收了一些亡命囚徒，流浪剑客，而这其中人员范围遍布广阔，包括冀国、南郡、西屏、迦楼等各国子民。”
所以不好查啊，这傀儡堂无组织无纪律，说白了大家伙本来就是因为利益聚集在一起，世事无常，随时可能叛变脱离，因此不能因为个人犯错，就贸然去查人家的老巢儿，搞不好无功而返还惹得一身骚。
毕竟如今各国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若因子民矛盾伤了和气，只会为私底下一触即发的战事添砖加瓦。
这烫手的山芋还是落在了郑昀手上。
那几个蠢货居然公然潜到宫内政要处盗取边境城防图，好巧不巧被巡逻的御林军抓个正着，还负隅顽抗，最后三死两伤。
严刑逼供下，只知道他们是傀儡堂的杂耍技人，对于幕后主使却绝口不提。
苏晏温思虑顷刻，淡淡一笑，“明日我随你一起去看看吧！”
郑昀立时喜上眉梢，“好好好，此事我正一筹莫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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