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信不算,真正引发问题的是后面她发出的照片。”
间隔一两分钟,席方然迅速发来第二条回复:“也许她放下信的时候还是原先那个童颖颖,穿越回来之后就忙得忘了吧。”
不可能。
朱暄将现有线索在脑海中按顺序排列,组成自认合理的事件时间表:下午一点钟过后,自己在旧书店跟童颖颖见面,最晚三点钟,童颖颖必须已经抵达新闻教学楼,才赶得上跟其他人一起进入教室。一堂课加上休息总共一小时四十分钟,四点四十课程结束,孙梦雪去往活动室,童颖颖进入洗手间等待。到五点前,孙梦雪完成宣传部的活动和清扫,与其他人一起锁门离去。最晚五点钟,童颖颖必须已经放下信并离开新闻系教学楼,才能在五点十几分的时候在旧书店门口遇到自己——照这个顺序看,童颖颖唯一可能拿到《宇宙风》杂志的机会,只能是离开旧书店去上课之前。而知道朱暄想要《宇宙风》的童颖颖,多半已经是穿越回来的童颖颖了。
她是故意这样做的。不是不知道这会带来什么,她就是存心让席方然重新经历一遍。经历多年成长,有更为要紧的目的,她念念不忘的仍是这件事。
“那照片也发了。”朱暄在手机上输入。
这次席方然迟迟没有回复。
身边的孙梦雪一边输入文字,一边浏览留言,眼睛顾不过来似的一眨不眨。刚才汤天杰要拉着朱暄去宿舍用电脑登入bbs“鉴定一下”,被朱暄拒绝了。他陪着孙梦雪到新闻教学楼内小型阅览室,借公用古早台式机寻找那张不见踪影的照片。摆到明面上的理由只是不想现在跟苏宏旻呆在一个空间里,而且有些话还要单独问孙梦雪。并没有想到如果照片真像汤天杰形容的那般,他跟孙梦雪一起看到是否会尴尬。幸好汤天杰也没有那么细腻敏感,只说反正待会儿你们还是得来找我,然后就真的放过他们了。
那张照片绝对曾经存在过,但恐怕早在汤天杰找到他们之前就已被删除。整个bbs骚乱的或许就因那张照片而开始,现在却严重偏离起点。大量用户将发言设置为“发表新话题”,哪怕只有几个字也单独占一个主题,于是顷刻间攻击管理团队、内容单一重复、污言秽语、臆想栽赃……各种各样的帖子满坑满谷,充斥用来分享生活点滴小事的日常交流区。有部分用户留言表示惊骇,疑问,不明白这一场集体行动由何而生,但很快就被一屏幕一屏幕像流水一样刷新的话题冲走。正常人比不过那些异常兴奋的捣乱分子,渐渐也就不说话了,气氛更压倒性地向另一边倾斜,只剩管理团队沉默地与之对抗,反而更激起他们的斗志。
这一场“无声的战争”打到现在,放眼望去只能看到一片乌烟瘴气。
孙梦雪一上线就被抓壮丁。与她一样权限不够封号的部员拉她帮忙,靠人力挑出那些相关讨论的、求照片原图的、再次贴图的……种种主题,手动点击扫进回收站。试图用隐语继续说三道四,在其他话题下阴阳怪气,也需一并揪住删掉。偶尔误伤无辜要在第一时间恢复,还得上下联络,商讨撰写公告,朱暄只看到她运指如飞,一刻不停,忙得好像长出二十根手指。
“……闹事的id都来自校外,跟早上一样,”孙梦雪恨不得把头埋进屏幕去,咕咕哝哝地不知算自言自语还是跟朱暄说话,“据说是因为学姐没有按时做到信里的要求,‘勒索犯’说要亮亮颜色,后面还有真格的。不会是同一个人,是许多人经过代理服务器到公共互联网,又返回来的。发帖可能借用程序,所以有那么多重复。部长到哪里去了,这么关键的时候还不开放权限给我们!”
“你没把我刚才说的那些话告诉别人吧?别忘了你刚保证过绝对不会再说漏嘴。”朱暄俯身过来,看到她的聊天记录。宣传部的私密交流群里也正七嘴八舌,有人追着问孙梦雪有没有找到线索?孙梦雪反过来索要照片,但坚决不肯与之交换,此外一个字没有透露。任凭对方如何套话,一概置之不理,只坚持照片一定是电脑合成的,不赞成的话就拿出照片来鉴定。
这女孩一定知道些什么,她此前的话语中已透露出关键信息。但怎么才能让她说出来?直接问肯定是不行的。他试过了,孙梦雪就像现在一样假装没听见。
朱暄扶着椅子靠背,看看她的侧面,又看看电脑屏幕,皱起眉头来。
满屏幕留言全在相互添油加醋又相互较劲,越来越往偏激方向发展。有人说这不是明摆着有意偏袒吗?是不是因为席校花是学生会的,就理所当然比别人多一重“不被议论”的特权?有人说,上次爬窗去女性洗手间安装针孔摄像头的学生怎么就全校通报还受处分?道德层面都一样是行为不检点,法制层面都是违法。席方然这照片发出来得算是公开传播那什么图片的既遂犯,那个学生被抓住时还没把录到的东西公开放出去,是未遂,没给任何人造成伤害。怎么过错小的反而不配被保护?以人文学科著称的学校里面不讲人人平等吗?又有人说,照片不是席方然发出来的,可照片里的主角是她,某读物也不是女播音员写的,追究责任时那位播音员就算无辜吗?席方然就该出来负责。
孙梦雪气得把鼠标捏至咔咔作响,按下“确认删除”时鼠标指针跟着手一起颤抖。
“冷静点,他们在故意挑逗大家生气。”朱暄从背后递给她半袋手帕纸。刚才路上看到她满脸涨红,他特地预备好这时拿来打开话题。没想到她又气又急无暇他顾,扯过纸巾却并不因此多给他些许问话机会。一转头在宣传部交流群里用吵架的口吻问为什么还不关闭论坛发言和注册功能?部长如果没有权限,那权限在谁手里?计算机部的人不能帮忙让服务器瘫痪吗?有没有人认真想管好事?
咄咄逼人的不只有她。有人猜测闹事者来自隔壁学校,因双方积怨已久,互相是对方“别人家的孩子”。刚说完就遭到群起斥骂,因为以往许多时候比现在竞争激烈,也没有见到隔壁学校这样下作过。戏称“宿敌”的良性攀比中,大家都有默认的底线,犯不着搭上个人前途。然后就有人警告说不要去隔壁学校试探套话,拿自家丑事往别人头上泼脏水,万一泼不成再给抓住就太丢脸了。
又有人说也许是管理权引发的报复。惯例宣传部应该归学生会会长直接负责,正是席方然争取到本部基本自理权限,还附赠校内bbs的管理权——有人反驳说那不是靠着副会长们跟会长较劲的机会吗?不是席方然一个人的功劳,是几位副会长说bbs应该是全校学生交流的平台,不能成为个别人或个别组织的工具。为什么光报复她,不报复几位副会长?
——这不是刚好证明了会长说得对?bbs无需任何身份实证就能注册发言,早晚有一天乱起来。
——实名制发言谁还敢说话?哪怕有人凑到饮水机龙头上洗脚,你敢公开告诉大家,不怕被事主打上门来?
他们被限令不能跟闹事者正面冲突,发不出去的邪火统统转向自己人。争执中逐渐靠彼此亲疏划分出复杂阵营,并不比bbs上的战况简单。
朱暄眉头皱得更深。
网线另一端那些面目不清的人也许从匿名勒索者的行为中得到启发,确信经过多重技术手段掩饰行踪便不会被捉住,于是赶忙把日常藏着的心思尽情释放,有种“错过这一次便要等下一世”的迫不及待。另一些爱看这最终无需由自己负责的“暴乱”,便怂恿每一个可能站出来做“暴徒”的人,无言许下“绝不会被发觉真实身份”的承诺。在管理团队技穷的窘迫衬托下,这虚无的承诺竟然显得十足可信。
孙梦雪试着与宣传部成员们讨论究竟什么人能有这样大能量,纠集一批乌合之众?朱暄却觉得这一切都并非刻意,只是隐藏真实ip的方法泄漏出去给普通学生们知道,无名恶意就此点燃一场狂欢。积极参与的人越来越多,诡辩的声量足够高便无需理直。混淆是非,胡搅蛮缠,颠倒大众默认的“正确观念”,自以为是真理战胜了矇昧。不肯跨越界限的人被当作愚昧怯懦遭到鄙夷,持异议者慑于浩大声势选择沉默,懵懵懂懂的看客追不上迭新速度,于是渐渐从半信半疑发展到主动附和。朱暄忍不住猜想,最初引发这场骚乱的始作俑者们,现在是觉得好笑,还是因为事情闹得太大而有些害怕?会不会正洋洋自得?见到这么多人加入,有种挑战固有秩序的傲然,仿佛站在高世人一等的位置,传递了智慧的火种——越是现实中憋屈的失败者,越会沉溺在这种虚假感觉中不能自拔。至于那些把歪理洗脑当作自身理性思考判断的,同样会为捍卫自己的“选择”,唇枪舌剑“战斗”到不遗余力。
但这种情况不会持续太久。他们必定有相互传授方法的联络渠道,找到这个渠道就能揪出一连串相关人员。网络上的喧嚣会随之沉寂,现实中被挑起的情绪却不会那么容易收场,总要有某个具体的牺牲品去承受。这超过了朱暄的生活经验,除去席方然所说“近似霸凌的孤立”之外,他也想像不出别的结局。
朱暄真有些头疼。不知道是不是这一早上的经历终于量变引发质变,他一时看什么都有些阴谋论,看每个人都觉得不正常。席方然,童颖颖,孙梦雪,都在做出常理说不通的事。唯独两个人的行为符合逻辑,一个苏宏旻做的不是好事,另一个汤天杰不在状态,不能指望太多。
一直没上线的宣传部部长短暂露面,对孙梦雪发了很长一段话,又旋即消失。大概意思是说不传播不关心才是对当事人的保护,没有确切结果的事最容易被遗忘。宣传部原本职能就不是解决问题,现在应该做的就是删除相关内容斩断讨论的源头,一切都尽力推向“不了了之”,争取尽快恢复日常平静。再大些的动作不是各位能擅自作主的,需要向指导员申请。何况关闭论坛,势必引起所有学生讨论,原本不知道的,不关心的,注意力都被拉过来了。这种不恰当的反应等于跟着推波助澜,正中那些闹事者的圈套。所以各位要保持冷静,避免事态进一步激化。
看样子这番话不是对谁单独说的,而是打算公开劝诫所有部员。孙梦雪激动到开始抽鼻子,她把部长的话转到交流群里,边打字边自言自语说,谁保证一定会平静?那些人胡说八道些什么,大家看不见吗?我们不说话不反驳,所有人就都相信他们了!从一开始就应该坦坦荡荡,有照片怎么了?我相信学姐的人品,照片她肯定有解释。
“你难道喜欢苏宏旻吗?”朱暄在孙梦雪用掉最后一张纸巾的时候,突然说出这句话。
“啊?”
这个问题来得毫无征兆,孙梦雪不由愣住,错失制止他的时机。朱暄挤到她跟电脑之间,接过键盘鼠标,切换对话框,登陆自己的私人邮箱。刚才他从手机上发消息给汤天杰,问他有没有存图?果然瞬间收到回复,说原图已经发送——汤天杰就是算准了他们找不到照片,才说出“早晚还是要来求我”的话。
从区域性网络登陆外网速度慢得可怕,朱暄趁孙梦雪还在愣神,转过来用身体挡住屏幕,又追问一句:“你觉得那张照片是什么内容?”
孙梦雪在愣神之中再愣一下,红着脸像是无法决定要不要撕破脸大骂,最后只用变调的声音嘟囔一句:“有病!”
朱暄知道这是她情绪不稳的缘故。之前她好奇缠着汤天杰一定要打听照片内容,保证绝对不追究他传播的“罪过”。结果听到汤天杰一番没有具体描述的暗示、比喻,足够听者产生极为不好的想象。然后孙梦雪就一直像受刺激的小猫一样六神无主。
“是情侣之间,明确照出脸和身体的那种,对吧?甚至可能更糟糕,不是情侣的那种?看看论坛留言,都是在用各种形容词暗示这些内容。几乎所有人都相信这是事实,”朱暄打量她的表情,“你也这样以为。却一直要求看到照片,真是为了更好的解决事情?”
孙梦雪张张嘴想要辩解,朱暄立刻抢在她出声之前截断:“你在我面前转述苏宏旻的话,主动提出要求调看监控,又说苏宏旻手里一直有钥匙,一步步挤兑到无法回避真相,哪个说话不经大脑的人说话这样精准?苏宏旻认为你平常是个好队友,偏偏你今天一直盯着他捣乱,他不在时,被追问被套话都可以做到不透露。不要跟我说是当面和隔着屏幕的区别,我也问过你好多话,你就不肯说。今天的事每样都关乎席方然,如果不是为喜欢他,我不知道是为什么。”
“我是负责图文的!”孙梦雪终于嚷嚷出来,“有照片原图我就能对着一个个像素找错位,做过什么手脚,我一下就能抓住!其他人可以吗?谁有我用心?”
虽是小阅览室,平时也要“保持安静,不得喧哗”。因没有其他人在场,他们两个的吵闹才一直没有被阻止。这情况不可能长久持续,有话需要趁现在赶紧说。朱暄已经提前想好一番逼迫她开口的说法,可现在似乎并不需要他助力,被激怒的孙梦雪已经控诉得停不下来:“我没做过给学姐添麻烦的事,学姐自己都信得过我,凭什么在这里受你污蔑?你以为我要落井下石是不是?你就这点智商吗?你去跟学姐说,看看她相不相信我!”
“那苏宏旻……”
“说漏嘴也不是故意的,我说完才想到他今天一直不对劲,试一试不可以吗?哪里来的自信,以为什么事都得是为恋爱?就不能是觉得你们两个都配不上学姐,想让你们都滚远点?你们怎么都这么喜欢糟践别人,越是相信越下得去手,垃圾看多了进脑子了是吧!一个个都一样,苏宏旻是不是也这么想的,以为我喜欢他?真恶心,稍微熟一点就不能当正常看了,真是恋爱关系的,又……又……我要早知道学姐的男朋友是谁,我一定不叫他们在一起!就没有今天的事了!”
“这不合理,你又不是席方然的什么人,干涉她这些做什么?”
这句话打断孙梦雪脱轨火车一样的思路,反而让她冷静下来。她冷笑着,用手里那张纸巾勉强擦擦鼻子:“我为什么不能干涉?我成不了学姐那样的人,所以不能仰慕她,不能想让她永远比一般人好?不让她信错人,走错路,有困难时就帮助,到帮不了的地步就松手交给下一个可靠的朋友,远远地看着她实现梦想。闺蜜不就是负责干这个的吗?”
“你又没当上她的闺蜜,充其量是个粉丝。现在都流行八字没一撇的时候先做个‘百年大计’的规划?”朱暄忍不住想起童颖颖此前说过的话,又赶紧在孙梦雪开口之前转回正题,“如果席方然从一开始就跟你想象的不一样呢?”
这次孙梦雪没有说话。遭到严重挫折一样转开视线,玩弄着手里的纸巾。他看得到她神色的变化,甚至猜得到她的部分想法。那未睹真容的照证明这个假设有可能成立,她也许选中一个不值得寄托这么多希冀的人。至于回答,也不难从她眼底一次次闪过的决绝中窥见——那绝不是愿意叹息一声就放下的眼神。
朱暄在心里迅速盘算一遍刚才得到的信息。孙梦雪说漏嘴时苏宏旻一派淡定,毫不吃惊,可见漏嘴的确是固有技能。至于今天是不是故意的,那很不好说,也许是受到潜意识操控,也许正像她说的那样,因为察觉到微妙的不对劲,一时起意想让他们两个变成对手,别团结在同一条战线相互帮助。无论哪一种都影响不大,真正让他觉得惊讶的是孙梦雪后面那些关于闺蜜的话。
所以,还有可能是这样的关系?并非基于妒忌的,另外一种掌控欲?强烈到足以在破灭时生出接近“痛恨”的情绪?
朱暄的目光落到旁边的杂志架上。都是一些艺术、新闻方面的期刊,内容严肃。学校不会订购那些“肤浅”的垃圾杂志,这些高深刊物又甚少被人翻阅,一直放在那边当作报刊架挂饰,留下一块又一块色彩不一的晒斑——当然不可能有什么线索,稍有智力都不会选择使用这里的报刊。
朱暄脑海中某种想法的萌芽就此停止生长。他用目光在周遭找了一圈,发现没有更多的纸巾可以用,只好将刚才用来擦键盘的消毒纸巾叠一叠,干净的一面朝上递过去,跟着就被不领情的孙梦雪一巴掌扫开。
“你别真的哭出来,”朱暄揉揉被她打疼的地方,不理会孙梦雪说她这是热感冒的辩解,“我是故意气你的,苏宏旻没觉得你暗恋他。至于那张照片,我觉得也不是大家想象的那样。”
他一边说一边挪开身体:“因为汤天杰太好懂了。”
图像文件下载到本地硬盘,屏幕上出现那张被议论无数次的神秘照片。一开始只有大片大片的马赛克,到彻底完成的一刻,整个画面瞬间变得清晰。朱暄撇撇嘴,毫不意外地听到孙梦雪发出带鼻音的惊呼——单纯的吃惊,不含伤心或愤怒的那种。
“你看,要真跟他暗示的一样,他才不会高高兴兴催我们去看。”
的确如朱暄所说,那只是一张年轻女性看不到眼睛的半脸自拍。鼻子以下沾着零星液体,舌尖俏皮地舔着嘴唇,手在镜头前摆一个胜利的姿势,正好挡住胸口。镜头拍下她瘦长的身体,穿着露脐吊带背心,极短的皮质裤子和马靴,一头顺直的乌黑长发垂在身前——菱角形的红唇,尖尖的下巴,的确跟席方然一模一样。那白皙的肤色也像。决定性证据是那双靴子,去年“校园歌手大赛”席方然担任报幕员,全校都看到她穿着这双靴子登台,脚踝处皮带上扣着一连串毛球,中间有一只小小的,抱着胡萝卜的兔子玩偶。那是朱暄第一次见到这种鞋扣装饰,从此也没在别处见过了。
“这是学姐自己做的,别人没有的……”孙梦雪一手指着画面中的靴子,一手去拿鼠标,点开一片空白的图片属性。朱暄注意到她表情的变化,几乎恢复先前的天真,看看属性框,又看看照片,满是好奇没有其他。
“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这要是我的照片,我早就公开贴出去,巴不得全世界都看到。身材这么好!”
的确,单以主要人物部分而论,没有任何真正可以被抨击为“不宜公开”的内容。
但问题是在此之外,照片中还有别的。
那疑似席方然的女性脚下有另一个人。看上去像晕厥了,俯趴得平平的。面孔与身体特意做过后期处理,别说样貌,连性别都分不清楚,只能看到满地散落的红点。照片中的女子向后弯着一只脚,鞋底落下一滴液体,恰好就在半空反射出灯光,成为整幅画面的中心点。不必多少想象力,也能知道那是伤者的血。多半脸上沾着的也是。
这是一张施暴之后的“留念”。活泼欢快得像刚刚玩成一场游戏,甚至看不出作为“动机”的必要恨意和报仇雪恨的痛快。不看其他地方,只会以为她要去坐过山车。
怪不得汤天杰那么兴冲冲的。他最喜欢朋克、战斗加美少女属性的电子游戏,这张照片正中红心。也难怪他说看了白看,席方然当然不可能在学校里这样打扮,带着一身血点到处走,参加什么活动都不可能……除非万圣节晚会,但那个提议据说已经被否决了。
朱暄在心里默默承认,撇开道德角度,这张照片的确有种美感。完全冲突的元素反而构成和谐,好像曾在电影杂志上看到的,那张承载摄影师反抗精神的黑白作品,再多添入一些z世代和动漫感。从扣着玩偶的马靴就看得出,席方然喜欢且能精准把握这种冲突风格的精髓。而那使画面完美的血滴巧合得好像摄影师的刻意安排……他让思绪在这里停住,跟着用同样真诚的态度在心里把自己跟汤天杰、孙梦雪打包一并谴责了一下。这是思考美学造诣的时候吗?这是值得呼朋引伴一起开心的事吗?
“你清醒一点,”朱暄晃一晃椅子背,提醒孙梦雪,“虽然方向完全不一样,但这根本没比原本猜的好到哪里去!十足十的伤人事件,运气不好说不定人都没了,还好意思拍照片炫耀,被删帖很正常好吗?”
“有那么严重吗?不就是打架?”孙梦雪试图摆出无所谓的样子,但掩饰不住心虚。朱暄也看出来了,她大概用着一套自己完全不能理解的评体系,只要席方然没有“遇人不淑”,也不是天生放浪形骸之人,那就不算“偶像失格”。其余什么事都无伤大雅。现在孙梦雪心虚,仅仅是因为刚意识到旁人的看法并不一定与她相同,这张照片只能提供一个新的攻击方向,无法改变总体局面。
他注意到照片的角落,在“受害者”另一边,和镜头前的女子相对的位置,还有两双脚。脚旁立着一只七零八落的木框,上面挂着被损毁大半的画布。画作主体已经只剩一个大洞,四周残存的部分能看到一些带着铆钉的笨重机械,还有一只用层层叠叠的黄铜薄片当毛发的野兽前爪,踩着一个用生锈铁管组成的单词:“maahes”。
朱暄凭着多年看动漫养成对画风的直觉,判断自己曾经见过同类作品——在那个叫做“暴风狮子”的乐队海报上,笔法一模一样。海报上只有很大一颗机械狮子的头部,仔细画出了内部复杂交错的齿轮和电线。而这张照片上的画应该是同一只狮子的全身。
朱暄觉得这整张照片都很特异,仿佛有什么地方触动了他的回忆。并不仅仅是照片中的画作,而是更具体切实的细节,例如鼻梁被打中的酸痛,反射性流个不停的眼泪,嘴里血液的味道……可他自己是没有被这样痛揍过的,他很确信。这种揍挨过一次绝对忘不了。
“你不是要从照片找马脚吗?”他问孙梦雪。
孙梦雪点点头,果真开始一点点仔细审读。
“没有相机和软件信息,连日期都没有,多半是用软件特意抹掉了。看分辨率和照片效果,肯定是数码相机拍摄的,而且加工改色许多,故意造成过度曝光的……”
孙梦雪说到这里,无缘无故地停顿一下,瞪大眼睛指着屏幕静默两秒,突然尖利地嚷嚷起来:“这不是!”
朱暄被她吓了一跳,尚未弄清楚究竟什么“不是”,又被她抓住袖子不管不顾一顿狠扯:“席学姐身上有一道疤!阑尾炎手术,在肚脐差不多位置!这道阴影不是曝光失真的疤,这是连着上衣的透明隐形带!防止衣服移位的,你看这里有挂扣!这个人的裤腰这么低,肯定能穿比基尼!席学姐说过自己穿不了的!这不是学姐!”
最后一丝不安也彻底散去。她拍手大笑,满心欢愉流泻出来。一转脸看到朱暄的疑惑,她说:“寒假时学姐招待我们去参加游泳课,我见过她换衣服呢!”
她说得十足骄傲。
——————————
比日常的时间稍晚一点,朱暄来到那家熟悉的旧书店门口,听到里面有人在跟店主说话:“……缺的那本什么时候还回来?”
朱暄因为一直低着头看手机消息,想要转身走掉的时候有点迟了。店主用香烟指着他,早先说话的那人转过来,是个年纪比朱暄大得多的中年男人,不像旧书店能招揽来的顾客。
这大概就是童颖颖所说,那个会把杂志买走,让他从此再也见不到的人。
朱暄在心里下了判断,然后就继续低头摆弄自己的手机。老板问朱暄有没有带那本《宇宙风》杂志?又问他租到哪天为止?朱暄敷衍地回答不知道,书不是他租的,老板应该去找租书的人问这个事。
他的“指尖会议”正激烈,来回短信已经超过包月限额。大概刚才那番解释并没有打消孙梦雪的敌意,她现在仍然把朱暄当作不可信赖又坏心眼的临时队友,不断发短信来用吵架的口吻告知当下进展,警告他只需说“照片里的人不是学姐”,然后让大家等着看真相就行了,其余的不许乱发挥。孙梦雪坚持认为就是因为遮遮掩掩,才让没看过照片的人胡说八道还越说越真。还说这多半是学生会会长的“阴谋”,故意激化矛盾,才能证明他当初想要严格管理bbs的想法是对的。她要把照片调整好,再同样匿名地公布出去,才不管部长怎么交代的呢,反正沉默不语别人也不会住嘴不是吗?
朱暄试着劝她先不要轻举妄动,最好问问席方然本人再决定。趁她回复的间隙给席方然打电话,但都没有接通。朱暄想可能她也找地方去上网看看了。跟着孙梦雪又发来信息,说她已经把曝光度调整正常,脸上的浅褐色液体原本是深红色,就是因为修正肤色,才跟着也变色了。与背后那两双脚比起来就知道,照片女主角的皮肤其实偏黑,并不如席方然那样白皙过人。
“这是张cos作品,学长你知道什么是cos?马赛克无法去掉,也许根本不是真人,只是塑料模特撒上染料,我找到原图了。”
她从手机上发送过来一条网址链接,然后就说自己不会输给夏季感冒和流言蜚语,她会把真相告诉所有人。真是站在同一阵线的队友,这时候就应该相互支持,再敢使坏就踢出队伍。
朱暄打开链接看了一眼,确实是一位电子游戏经典角色,装扮很相似,只是场景布置不同。然而孙梦雪这前后矛盾的说法,一听就知道是要搞什么大事情,绝不是亮出照片疑点澄清一下就算了。照席方然的说法,当初就是童颖颖发出的照片害她陷入窘境,朱暄着实担心现在这张照片还原发出去会“殊途同归”——不完全是因为以往所见娱乐作品中总会提到“世界线收束”这个因素,更多是因为他实在觉得整件事都非常不对劲,而且周遭没有人可以商量。
席方然既然已经看到那封信,而且想销毁它,为什么最后让它保持一种很容易复原的样子留在垃圾桶里?把它带走不行吗?那只是一张纸,完全可以塞入口袋。出门就是洗手间,沾上水揉成一团冲掉不行吗?再退一步,下楼去小卖部买只打火机烧掉不行吗?让人找不到、看不见的方法千千万万,实在想不出能有什么特殊情况,迫使她只能这样“草率”处理。
她是最清楚这封信会引发什么的人。
可她却说:“童颖颖未必会这样做。”
她还说:“这件事尚未发生。”
她肯定也没有与童颖颖联系,因为早上一直跟自己在一起,没有空闲时间。她自己说过,并且朱暄也感觉得出来,她跟童颖颖的关系没有那么好。所以席方然凭什么对童颖颖产生这样大的信心,相信都已经做了初一却不会做十五?换别的人,朱暄会觉得这是当事人故意的,就是要让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但唯独席方然不应该——她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她白白地成为最大受害者,现在负面印象已经深入人心,朱暄自己就在好几个同学聊天群里看到各种猜测被当成事实传播,他试着亮出照片证明,但立刻就被歪曲成“席方然不仅有见不得人的私生活,还曾经暴力伤人”。
跟着这歪话又迅速被传走了样,变成“磕嗨的时候杀过人”——若非神志不清,怎会笑得那样开心?而既然曾经磕嗨,那么进行一些某些普通人观念中难以接受的行为,又被人拍下照片,又有什么不可信的?所以才要删帖堵嘴不准议论嘛。谁不知道席方然在学生会里很有发言权,而且粉丝超多?果然看着越清纯,私下真面目越不堪。谁有那张真正不准看的原图?
这下汤天杰也笑不出来了,他瞬间领悟分身术似的在数个群中发言,坚持自己掌握的照片是唯一原图,并不存在什么“真正不准看的”。在他的努力之下,谣言进化出一个新版本:“席方然是某位社会大佬的‘宠妃’,靠山硬得很。敢拍她‘那种照片’的人已经被活活打死,照片当然也没有了,席方然自己一点麻烦都不用担。”
简直循环相生,无尽无止,辩解都跟不上造谣的速度。汤天杰还要不服气继续争辩,结果被编排进谣言里,变成席方然的第十几号劈腿对象,连带今早跟席方然一起跑掉的事都给扣到他头上。汤天杰只说了一句“那不是我”就消停闭嘴了。朱暄猜着应该是苏宏旻的功劳,不知道用什么方法终于把蛮劲上涌的汤天杰劝服了。有汤天杰的例子摆在这里,当然也不会再有其他敢站出来给席方然说话。
以席方然的智力,真的估算不到这个局面?
来到旧书店之前,朱暄曾试着隐瞒穿越因素,就当作平常情况来询问孙梦雪的意见,得到一个理直气壮的答复:“这还用问吗?当然因为人正不怕影子斜,凭什么要朝一个连身份都不敢亮出来的小人低头?”
朱暄不得不承认这也有一定道理。也许席方然悄悄准备好了应对之策,只等着对方亮招。童颖颖没有行动就算了,如果她敢“越过界限”,就给予迎头痛击。按照今天早上朱暄所见,这种做法很符合她的行动风格。
朱暄把这个推测发短信告诉孙梦雪,并且附赠了席方然的手机号码。又立刻发短信给席方然,告诉她孙梦雪有了新发现并且会跟她联系,自己和汤天杰好心办坏事,把情况搞得更加复杂的事情放在最后说,以免她看到气急。间中还一半牵强辩解一半真心地安慰她说现在情况混乱也不是没有好处,再这么传下去,就会变成彻底的都市奇谭,反而没人信了。
“那个女孩今天没来,她说是代你租的,没给你吗?”老板还在问。
朱暄尚未从刚才的思考逻辑中走出来,有点茫然地抬起头,忽然意识到老板积极得很反常。平常遇到这种事一定推给顾客之间自己解决,而今居然怕生意做不成似的。朱暄之前在网络上搜索时见到《宇宙风》这类杂志的单册转手价,很难想象这点钱能让老板一改常态。所以……朱暄瞥了一眼两人中间一大摞杂志,书脊破损脱色很严重,中间有许多已经看不清刊名。但从装帧特点来看,显然是同一份刊物。恐怕要把整个店铺都翻个底朝天才能找到这么多,还是在这么热的天气里,别说老板,朱暄自己想一想都嫌累。
朱暄又看了一眼那位客人。以他青少年的审美感觉,这个人外形属于不起眼的那一类,但也不觉得讨厌。大概就跟每一家都有的叔叔、小舅那类亲戚差不多,有些写在脸上的小精明,又不会觉得高不可攀。朱暄想当然地认为这种气质一定起到了作用,也许让店老板联想到自家儿孙,再提出一个可观的价格,自然比一般情况来得更有说服力。不然还能怎么解释?自己也曾经恳求老板帮忙找一册书,结果老板指着一个方向让朱暄“自力更生”,朱暄当时就觉得老板是在试图骗取廉价劳动力——因为那里的书堆到天花板那么高,分明是这几天不知道从哪儿刚刚收来的,因懒得收拾,就那么堆着。其中有一些出版日期在半年以内的报刊杂志,严格来说称不上旧书。
这个回忆启发了现在的朱暄。他眨眨眼睛,跟老板说那本杂志的租赁日期到三天后为止,而且老板自己挂在墙上的租书守则总共就那么几条,没有店家可以中途反悔不租的规定。
老板拿着折扇在手里敲着,嘟囔说那么一本旧书,小孩子拿着也没用。朱暄立刻点头,承认自己的确不懂什么收藏,拿着也就是看个新鲜,不知道为什么网络二手书交易中旧书卖得比新书贵,也不知道为什么差不多品相的同一刊物凑成一套价格立刻比零售总价贵好几倍。
那位中年客人本来在专心清点其余书册。大约几十本摞成半人高的书塔,他不得不用腿顶着,以免整个倒下来。直到听见朱暄说二手书交易时,他才抬头朝这边多看了两眼。任何人都听得出朱暄这是要敲诈的前奏,但这个人没有像店老板那样表露出不高兴的样子,甚至连急躁都没有。朱暄趁他注意力转移到这边,赶紧补充说也是按照老板自己定的规矩,损毁遗失应赔偿书册定价的五倍。那本书定价可是按照1935年来的,每册一角钱,全年两元。押金,租书费和赔偿,总共十二块,押金还是童颖颖付的,自己的损失只有五角钱,而且按道理说这五角钱都应该童颖颖付。要是碰上有人想收集一整套就差一册,出价无论如何会比这个高。
老板的脸色已经变得不好看,那位客人却更有兴致,索性将杂志搁在一边,抱起手臂专心等着看下面怎么发展。朱暄原本也是临时冒出来的念头,觉得店老板已经花费半天辛苦找到这么多,进门时又听到打听第一册的去向,大概率是这位客人想从头收集一整套。但其实他也没法看清楚那些杂志的编号,万一猜错,或者别人有什么其他后备渠道,刚才的口舌就统统白费——刚才好像他自己说过网络二手图书交易什么的?店老板并不太了解这些旧书各自的价值,从他手里交易一整套可能很划算,单独买一本却是在哪里都差不多的。交换立场想一想,朱暄觉得自己一定会选择不多纠缠,直接上网物色了。
不知道老板是不是因为突然被敲竹杠,着实气到反应不过来,竟然就这么瞪着朱暄,一声不响。那位陌生客人又等着看好戏,更不会帮腔或者圆场。朱暄装模作样清清喉咙,试图暗示对方还有下文,却怎样都等不来任何一句接茬。
几秒钟的沉默漫长得要命,朱暄尴尬到头皮一阵阵发麻,他开始在心里埋怨童颖颖,要不是她昨天让他一夜返贫,他也不至于这时候突发这么一个奇想。更往前追溯,要不是她丢下一堆疑惑玩失踪,他也不至于产生这种好奇和需要……就在他想到童颖颖跟那家摄影工作室的时候,店老板转身往椅子那边走,朱暄看着这就是一副“既然这样就不必再谈”的态度。几乎就在店老板坐下并且把手伸入抽屉的瞬间,他脱口而出:“我也没说条件会离谱,好歹听听呀!”
店老板有点诧异地抬眼瞥一下他,把手从抽屉里收回来——手中并不是朱暄以为的指点客人去别处购买的纸条或者另一本相同的杂志,而是一副普通老花镜。
店老板慢悠悠地把眼镜戴上,又慢悠悠地往后靠进椅子里,慢悠悠地评论:“提条件就挺离谱的。”
那位客人忍不住笑出声来。朱暄自己也觉得这事确实值得被嘲笑,顷刻之间局面颠倒两个来回,明明是自己抢先发难还占据优势,稀里糊涂一把好牌打得稀烂。老板根本什么话都没说,转身坐下来这个举动连反击都谈不上,完全是因为朱暄自己平白无故想得太远,以至于自乱阵脚。
“我有一套特别想看的杂志,找来给我看看就行,就这样。真的,只要看看,都不用带走。”朱暄赶到老板的桌子前,尽量做出真诚的样子。他事先想到自己第一次做这种敲诈勒索的事,而眼前这两个人怎么说都应该比自己经验老道,对阵当中难免会有些疏漏,所以对结果要求不能太高。但沦落到反过来求受害人,也真是“业内罕见”,足以证明自己天生欠缺了些做恶人的才能。全部本事只够骗一下气到发昏的孙梦雪,跟童颖颖相比都不是对手。
老板坚持自己这是旧书店,没处去找新书,何况还是少女杂志。朱暄当然知道这是打击报复,当初他给老板整理那一大堆“战利品”的时候就在其中发现许多少女漫画,猜也知道老板大概率有一个差不多年纪的孙辈。两个人一个故作姿态一个反复说服,来回循环了一阵,终于老板心满意足,用一种十足为难的口吻说:“……真的就看一遍?不带走?租给你的书什么时候送来?”
“对,最好一本不漏,从去年到今年这个月的。只要我看完,立刻就回家拿。而且我保证看得很快。”朱暄两手撑住边缘,大半个身子探过桌子。那副生怕对方反悔的急切样子,连旁观的客人都看不下去。
磨蹭到最后,老板施施然站起来,说好半小时内回来,就摇着扇子走了。店铺暂时留给朱暄和这位客人看照,当然不可能是因为信任——多半是觉得凭朱暄这个智商做不出什么坏事来。那位一看就很精明的客人才是真让老板放心的对象。也不知道用了什么话术,明明今天第一次来,就跟老板和熟人似的。
朱暄有点嫉妒地偷瞟着那位客人。对方正背对着他捆扎旧杂志,为捆得更紧些,竟然用脚直接踩在杂志封面上。朱暄以为能收集民国杂志的人多少有点爱书之心,至少会对这些比人年纪大的脆黄纸张小心些。
“你看着像还在读书,特别想攒零用钱吗?为了买书看?”
朱暄愣了一下。花几秒钟想了想,才明白对方的逻辑。在这个人看来,自己原本的确是想趁火打劫,用那本杂志换一些钱或者其他什么好处,可又缺少经验,临时馁怯,退一步提了个自以为可以替代实则相当荒唐的条件。跟着朱暄又意识到自己这几秒钟的沉默再度造成误解,对方看着他的眼神已经有点戏弄自尊心脆弱的傻孩子的意思,他就越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这有什么不敢承认的?这个年纪开始想挣钱是好事。”那人把杂志提起来试试,随口抱怨了一句“真沉”。朱暄很想说这个人的行为相当混乱矛盾,他粗暴地费半天力气,竟然是为把书捆成礼物的样式。纵横交错的带子有手掌宽,看着像仿丝绸的质地,一层叠一层编织成麦穗形状,完全看不出里面包着的是旧书。后续肯定不准备再拆开了,就这么砖头似的一大包。为什么不分开包裹?这么自找麻烦又非常精致的打包方式,朱暄还真是第一次见。通常包装精致都是因为重视收礼的人,但用脚踩就说明不是这么回事,甚至是有些觉得厌烦的。
“你大概什么时候能把杂志送过来?”对方斜睨着问,等朱暄回答之后便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卡片递给他,“那太晚了,我不能一直在这里等着。拿到杂志之后送到这里来,上面有我的电话。你跟老板说一声,我先走了。”
朱暄本能地觉得这里面有些不对,却没来得及想清楚究竟是怎样的不对。那个人在他拿稳之前松了手,纸片随着门外吹来的微风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朱暄慌慌张张地蹲下去挪开书堆,心里想着“万一落到哪个夹缝里就找不到了”。几分钟之后他才想到这不过是张名片,找不到难道不可以再要一张吗?何况为什么自己就顺理成章得负责送货上门?而这时候他已经从只能容下手掌侧面的狭小缝隙里用两根手指把名片夹出来了。他懊恼地想着那个人多半就是故意的,因为拿出名片的速度快得令人生疑,几乎没有认真思考朱暄给出的时间和距离。虽然不知道具体为什么目的,但这个人绝对不怀好意,约等于不是好人。
朱暄顶着一脑门子灰尘从书堆后面直起身体,毫不意外地发现那个人早已带着一大摞书走了个无影无踪,而老板还没有回来。门外强烈日光与门内幽暗阴冷分界处站着另一个人,跟那位客人走掉时一样出现得悄然无声。
如果说朱暄今天来旧书店之后有发生什么好事,那就是现在了。多亏那位客人的捉弄,不然自己绝不会跟这个人轻易碰见。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一旦发现自己在这里,这个人就会受惊的小猫一样跑掉。
站在光影之间的,是扶着门框向外张望的童颖颖。她背朝朱暄起身的方向,为把视线投得更远而踮着脚尖,伸长脖子,憋了一口气大喊起来:“老板!老板你在哪儿?今天是不是有人来买书啊!”
朱暄蹑手蹑脚地接近,在她喊累了开始嘟囔“去哪儿了”、“就该这个时间啊”这些话的时候,出其不意揪住了她汗湿的后衣领。
晶晶走到唐三身边,就在他身旁盘膝坐下,向他轻轻的点了点头。
唐三双眼微眯,身体缓缓飘浮而起,在天堂花的花心之上站起身来。他深吸口气,全身的气息随之鼓荡起来。体内的九大血脉经过刚才这段时间的交融,已经彻底处于平衡状态。自身开始飞速的升华。
额头上,黄金三叉戟的光纹重新浮现出来,在这一刻,唐三的气息开始蜕变。他的神识与黄金三叉戟的烙印相互融合,感应着黄金三叉戟的气息,双眸开始变得越发明亮起来。
阵阵犹如梵唱一般的海浪波动声在他身边响起,强烈的光芒开始迅速的升腾,巨大的金色光影映衬在他背后。唐三瞬间目光如电,向空中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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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时,”轰”的一声巨响从天堂花上爆发而出,巨大的金色光柱冲天而起,直冲云霄。
不远处的天狐大妖皇只觉得一股惊天意志爆发,整个地狱花园都剧烈的颤抖起来,花朵开始迅速的枯萎,所有的气运,似乎都在朝着那道金色的光柱凝聚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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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脸色大变的同时也是不敢怠慢,摇身一晃,已经现出原形,化为一只身长超过百米的九尾天狐,每一根护卫更是都有着超过三百米的长度,九尾横空,遮天蔽日。散发出大量的气运注入地狱花园之中,稳定着位面。
地狱花园绝不能破碎,否则的话,对于天狐族来说就是毁灭性的灾难。
祖庭,天狐圣山。
原本已经收敛的金光骤然再次强烈起来,不仅如此,天狐圣山本体还散发出白色的光芒,但那白光却像是向内塌陷似的,朝着内部涌入。
一道金色光柱毫无预兆的冲天而起,瞬间冲向高空。
刚刚再次抵挡过一次雷劫的皇者们几乎是下意识的全都散开。而下一瞬,那金色光柱就已经冲入了劫云之中。
漆黑如墨的劫云瞬间被点亮,化为了暗金色的云朵,所有的紫色在这一刻竟是全部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道巨大的金色雷霆。那仿佛充斥着整个位面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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