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有浓烟造势,才得以避开官兵视线,在穿过密道、钻出城外废弃的农家地窖后,陌羽大大松了口气,按计划,会有辟天盟人马在青河接应,若渡过青河,一旦踏上偃月国领土,那便高枕无忧了。
马不停蹄地继续赶了几里路,奔跑在看不见尽头的河堤,苍茫的夜色中,树木顺河堤一路延展开去,林间小道则靠近青河。
不多时,耳畔有沙沙声传来,陌羽十指交扣,轻声道:“有埋伏!”
十三杀严正以待,同时,漫天羽箭从树林里嗖嗖射来,宛如遮天银雨,奈何十三杀也非等闲之辈,牢牢将羽箭格挡在轮车之外。
进,退,转,移,陌羽紧随十三杀而走,丝毫不乱。
听闻声响,洛紫醒来虚弱地问:“怎会……这么快……就有埋伏?”
“你不要说话。”陌羽伸手按她额上,仍不停输送真力,“有我在,怕什么。”
“你可以不怕,但她一定会怕。”林中忽地传出一声轻笑,“因为,她怕你死。”
话落,林中站起一排羽箭手,箭在弦上,只等白衣公子一声令下。
那白衣公子,手握一柄折扇,正是花槐。
一个时辰前,他被洛紫的‘五行阵’困于修魂台外,幸好卫京带着人马进入九曲地宫救火,他才得以获救,而后遵令一路尾随。
此时月上树梢,清辉流泻而下,宛若轻纱。
衬得花槐神韵非常,不知何时,他换了身月白贴身锦衣,长身而立,乌发泼墨,一根青丝带束发垂侧,气定神闲,一如翩翩贵公子。
未曾想一向千娇百媚的花槐,忽然变了个模样,远远看去竟不失男子的潇洒、俊逸,陌羽眉间微微一滞,但也只是刹那便淡然一笑,显是无谓之极。
五年前花槐因其制毒天分被他带进皇宫,后经大将军和九千岁的合力提携,花槐才坐到如今的位子上。
五年来,他十分清楚花槐的心思,状似不经意的眉目传情,处处袒护关心……点点滴滴,无不说明花槐的心意。
但一向孤傲如他,看人的眼光绝不存在妥协的余地,花槐之于他,不过同风行一样,是同事一主的朋友而已,并不会因花槐换了个装束,他便会另眼相待。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逃难关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洛紫又负伤严重急需医治,倘若能避免一场恶战,节省些时间,那是再好不过。
陌羽不由换上平素的笑容道:“花槐,你我共事多年,我不想和你兵刃相见。你带着你的部下速速离开,我们就此别过罢。”
“你……这是在向我求和?”花槐哑然失笑:“你堂堂左护法,竟然也开口求和?”
“你放心,我绝不要你的命。”每说一个字,花槐的眉便蹙起一分,“你背叛了皇上,背叛了九千岁,甚至,你还背叛了养育你的大将军。而偏偏你又是个重感情的人,所以,只要你活着一日,内心一定备受煎熬。那种无法释怀的痛苦,会一直折磨你到死为止。如此岂不是比直接杀了你,更有趣?”
陌羽没有说话,被神情警惕的十三杀围在中央,神色依然如常,任谁也猜不出盟主心里在想什么,然而,每个人都注意到了,听到‘大将军’三字时,他的手在颤抖。
“这么说来。”过了一会儿,陌羽道:“你是要放我走了?”
“我会放你走。”花槐啪地撑开折扇,避开他的视线,看向深蓝的夜,“其实,我本该替九千岁报仇,以报他知遇之恩。然而,我却舍不得……但你的心不在这,我强留也无用。不过,你须回答我三个问题,我才会收兵。”
“好。”陌羽缓了口气道:“有什么话今日说清也好,想必,我们以后也不会再见了。”
“第一个问题,冀天放,是不是根本就没有失踪?”
“是。”陌羽淡答,“他不但没有失踪,今夜,反而会听令于昌王,亲率五万大军,与大将军殊死一战。”
“大将军?”几分失望,几分嘲讽,回落眉间,花槐轻声道:“南宫羽,你果然够狠。你就不怕,大将军会死在冀天放的刀下?倘若这一战,他有个三长两短,往后你也不会好过。”
“大将军……于我有恩。”
那三个字,仿若一把匕首,刃口锋利无匹,结痂的疤被生生割开,鲜血淋漓。
他能记得,多年前那个夜晚,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后,他跌坐在雪地里,茫然哭泣。
“……羽儿,你本不姓陌,而姓南宫……你不过是一个质子……以后父亲不在了,你要听堂兄的话……好好做人……你要学会原谅,原谅你的父皇,世上哪有不爱孩子的父母,他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才会把你送到这里……你一定要原谅啊……”
要听堂兄的话,好好做人。
要学会原谅,要原谅……那个把自己抛弃的……父皇。
雪花落入眼睛,化成了水,冻成了冰,冰封了心,心融化了,又似在火上烤,如此反复,无法停止。
后来,一双温暖厚实的手抱住浑身战栗发抖的他,在他耳边轻声说:“羽儿,你看,你不是还有堂兄么?堂兄虽然还不够厉害,但保护羽儿还是绰绰有余的。”
然而,今夜,他却不得不……将堂兄推上一条不归路。
乌黑的眼珠里有了清澈痛楚的光,陌羽一个字一个字道:“我不否认……我对不起他,但我无法不这样做……我想,堂兄会明白我的苦心。”
“你的苦心?”倏然一声喟叹,花槐眼里亦有了一丝痛惜的光,他忽地正色道,“那我再问你第二个问题,假借冀天放失踪,让昌王与皇上反目,这一招‘离间计’,幕后主使其实不止是你一个人,对不对?”
“你既然说了‘假借’二字,那便已知晓答案。又何必多此一问。”陌羽没有直接回答,轻轻笑了,“你只剩最后一个问题了,可别浪费机会。”
花槐啪地合上折扇,竭力克制自己的脾气,咬了下唇道:“你不要忘记,你欠了我很多。”
“我欠了你什么?”陌羽反问。
“第一回,阁令夜闯药楼,被我发现,后来我是看在你替她求情的份上,才没有禀告皇上。”花槐一字一字道,“第二回,你和尹尚进入药楼密道,分别救走阁令和七公主,还杀了关押水牢的傅统领,这些事,我也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去。你知不知道,我只要说出其中一件事,你便不可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这么说来。”陌羽漆黑的眼珠转了转,“我还要感激你了?”
“你不用感激。”一声叹息自胸腔吐出,花槐的声音陡然低下去,低到尘埃里,“我只想知道,你心里可曾有过我?哪怕……一刻……一个瞬间……”
听到那样的表露,十三杀面面相觑,洛紫勉强撑开眼皮,竭力看着陌羽。
陌羽一向自视甚高,听毕花槐的话,究竟按耐不住,玄铁长剑,铮然出袖。
“这样的问题,我回答不了。”不知何时,陌羽移动轮车,将剑指在花槐一丈开外,“动手吧。今夜,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剑锋顶端,深黑的瞳里是冷漠与不可接近的眼神,仿若刀锋,生生刮在心口上。
这才是他所钦佩叹服……深爱的人,不论何时,陌羽……总有一种宁可粉身碎骨也绝不屈服的倔强。
偏偏,那样的倔强,亦与他那样相像。
花槐不躲不避,任由陌羽靠近,双眼一点点灰暗下去,逐渐,空寂无依。
羽箭手们纷纷道:“花总管!”
花槐柔声道:“没我的命令,谁敢轻举妄动。”
十三杀亦要上前,陌羽扬手道:“你们都别过来。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
然而,终是同事一主多年的朋友,这一刻,陌羽到底还是顾念了几分情义,不愿就这样一剑杀掉花槐,玄剑就那样停住了。
陌羽道:“你不躲开,莫非是要逼我出手?”
“你宁肯杀了我,也不愿回答我的问题。”轻叹一声,花槐十指一根根扣在剑上,苦涩一笑,“好吧,我也不强人所难。这么多年,你在宫里甘愿受制于皇上,不惜牺牲自由,费尽心机密布势力,四处安下眼线,还私下与昌王勾结,策划了一出‘离间计’,不但瞒天过海,天衣无缝,还一箭三雕……不但倾覆了轩秣王朝,还带领辟天盟剿杀红魔余孽,更救出了她……”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道:“难道你是因为盟主的身份与地位,才做下这一切?难道你想做举世膜拜的大英雄?我不信,我不信你有这么博爱……伟大,所以,我最后问你一句,你做这一切,究竟……为了什么?”
“你说的很对。”陌羽低下头,望着怀中的女子,眼角细纹浅浅蹙起,“我的确没有那么伟大……也许,我出生的时候身份的确有些不一般。但后来,我却也避不开当一个质子的命。”
“你问我,为什么要做这一切?”陌羽唇角轻扬,依然是平素那样慵懒平淡的笑,“我并没做什么值得世人称颂的事,你也不必想的那么复杂高深……”
接着,他温柔地看着洛紫,用谦卑而缓慢的声音道:“我不过是想,孩子们能够有家可归,女子能够享受到更多的爱护,人们都活在安宁的世界里,不要阴谋利用,不要王图霸权,更不要流血牺牲……”
晚风寂寂,长夜空旷。
只有他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叙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生怕错过他说出的每一个字。
而他每说一个字,仿佛肩上的责任便重一份。
“明知不可能,我还是……想试一试自己的力量。”他又抬头仰望夜空,眼眸倒映着夜的宁静与宽宏,他仍是一字字,尝试着说清自己心中所想:“若你在十五岁时,同我一样,一夜之间,从一个贵公子变为一个被父亲遗弃的孩子,若你刚好遇见了想要守护的女人,那么,处在我的位置上,你……也会像我这样做。”
处在我的位置上,你也会像我这样做。
那个位置,恐怕高处不胜寒罢?
翻手云覆手雨,妄图像神祗一样,掌控世间一切的力量。
除了陌羽,世间有几人有那等魄力与胆量,敢承接拯救天下捍卫正义寻求和平安宁的使命。
“你方才,跟我提‘背叛’。”夜凉如水,然而陌羽的声音犹自带着几分热度:“但你要知道,我从未有过归顺景帝之心,又何来背叛一说?而你——花槐,九千岁已死,难道你还要继续为那个人卖命?”
“你说的没错。”花槐叹了口气,“但一直以来,我理解皇上所做的一切。今夜,纵然九千岁已死,皇上也丢了江山——可我还是不能也不可以背叛他们。不过,我也不会让你为难——”
“只有我死,皇上才会信我没有——背信弃义。
“只有我死,黄泉路上,九千岁才不会孤单。
“只有死了,我,才能忘记你。
“还不快走——”
陌羽正举棋不定,忽听一声长啸,陡觉虎口一麻、手中一沉,长剑忽被一股力量直接拉向前方,剑被花槐牢牢抓住,陡然抵入了咽喉。
“你——”陌羽扶住花槐,眉头蹙起,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花槐含笑看他,眼里的泪潸然滑落,月白衣衫开满红花。
“陌羽……认识你,真好……”
抬手轻划陌羽的脸,那曾经妖娆妩媚的笑容开始凝固,终究在夜风里消弭殆尽。
花槐倒下后,羽箭手们怒不可竭,嗖嗖嗖,连番射箭,十三杀齐齐摆阵迎战。
“住手!”远远地,一个清冷的声音自河桥传来。
“右护法!”
“风将军!”
……
失踪一个多月的风行回来了。
大喜过望的同时,羽箭手们进退维艰,犹豫不前。
“花总管已死,你们还不把他带回去安葬?”
“可……花总管不能白死,我们要替他报仇!”
“报仇?”风行指了指十三杀道,“你们可知他们是什么人?”
一阵静默。
风行又看着陌羽,眼里似有冰河封冻:“你们可知左护法是谁?”
又一阵可怕的静默。
“这十三个少年,是江湖辟天盟的死士。便是魔道中人,也要胆惧三分。”眼神冰冷而沉着,风行清晰明白地道:“而你们的陌护法,便是他们的主人——也就是江湖辟天盟的盟主。何况,花总管……本已存了死心,并非陌护法所杀。你们找陌护法报仇,便是与辟天盟为敌。你们,当真不要命了?”
晚风拂过,吹起地上的落叶,坠入青河,寂然无声。
羽箭们带着花槐离开,很快走得无影无踪。
“风行。”缄默良久,陌羽忽然道,“抱歉,我又让你为难了。”
声音低哑,微微苦涩。
“你方才说的很对,倘若换个位置。”风行解下肩上的弓箭,慢慢道,“我也会像你那样做。但不论是我……还是花槐,或者皇上,我们绝没有你做的好……做的如此完美无缺。陌羽,我承认你的实力。我……也不得不服了。”
陌羽苦笑了下:“你若这样想,那我更该死了。”
“你不会死,我……也不要你的命。”风行道,“皇上不想要这江山,就算我现在帮他夺回也无甚用处。过去一个月,不论我到了哪里,都有人跟踪我。你虽没派人杀我,但却叫他们与我周旋,以防我顺利回朝,我知道你的用意……如今,再谈这些也没用,我也不会再与你计较。不过,韵德公主……还是请你高抬贵手,放她回南蛮吧。”
陌羽以手扶额,叹了口气:“看来,什么事都瞒不过你,你都知道了。”
不再多说,风行拉开弓,朝天放出一箭,箭羽没入夜空,咄地一声,眨眼直入河桥中央。
风行道:“踏过我的箭,你便放人。若你做不到,天涯海角,我必去找你。”
未及思考,陌羽哑声道:“你若仍当我是兄弟,我便踏过你的箭,决不食言。”
“好……总算没有白认识你一场。”风行拿起了随身的酒葫芦,先饮了一口,再递过来道:“来,今朝有酒今朝醉……我们像从前一样,一醉方休。”
“你还是这么的嗜酒如命。”陌羽笑了,却转动车轮退后一步,十分温雅地道,“但很抱歉,这一次我不能陪你喝。我耽误不起给她治病的时间。”
“她?”
风行低下头,终是将视线投向他怀里的女子,望着她苍白的面容,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千百次设想过与她再见的场面,万万想不到是以这样的方式……
他一直避开去看她,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怕一看,会止不住地心疼……会再一次失去理智。
她……终于走到了这一日,带着那种不服输不屈服不低头千方百计也要走出困境的倔强。
她也知道她必有这一日,昔日,才会不惜放下尊严,以美色诱他签那一纸血书约定。
那个时候,他毫不留情,把血书断然烧掉。
“他日,若洛紫有幸逃出生天,我必手下留情,放她一条生路,决不食言!我若食言,愿受十指俱断之痛,再也无法拿起凤头弓!”
她不知,血书虽毁,但那个约定,他已牢记在心。
凤头弓,陡然千斤重。
他握弓的手,青筋暴突,握紧、又缓缓松开。
他望着洛紫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不由自主伸出手。
与此同时,陌羽低下头,揉了揉洛紫的发,柔声道:“再坚持一会,我们马上要过青河了。”
那语气,宠溺温存,低缓缠绵。
却字字如针,扎入肺腑,直刺胸膛。
此刻,他站在他们面前,分明是个多余的人。www.xfanjia.com
风行的手改道而行,再不迟疑,把凤头弓临空抛开。
而后,他啪地揭开酒葫盖子,一口饮尽,晃晃酒葫芦,对陌羽孑然一笑:“酒壶空了,我要去打酒了。你们……保重。”
“保重!”
陌羽望着那个踏风而去的背影,无声无息笑了。
苦涩冷暖,皆在那笑容中。
无人能懂,那是高手过招后,索然的笑。
十二月初,持续半个月的皇位之争,戛然而止。
不久,帝都天菖传出一个又一个惊天消息。
辟天盟重振江湖,在左右使及四大长老带领下,已按红名书上罗列的名字,很快搜寻到百名红魔教头蛰伏之地,剿杀行动迅速展开。
而轩秣皇宫,一场大火烧了三天三夜,九曲地宫轰然倒塌。
一个疯癫的女人抱着一具不成人形的尸骸从皇宫冲出,从此不知去向。
据说,那个女人,曾经是九千岁的义女,是萧景渊的结发妻子,还是雍容华贵的贵妃娘娘。
更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轩秣王朝不攻自破。
萧景渊向萧景昌提出议和,以菏泽城归还魅都女国为条件,主动将传国玉玺交出,并请求去火之渊外无人居住的岛上生活。
新帝不但答允,还赠以厚礼为他送行,然而,萧景渊拒绝了皇兄的好意,最后,孑然一身离开。
临行那天,微雨蒙蒙。
兰溪悄然尾随萧景渊,一路追至青河边上。
途中,陆紫禾屡番阻拦,兰溪却坚定地道:“我去意已决,阿姐,往后,我不在你身边,你自己多保重。”
陆紫禾不依不饶地劝告:“他已经不是昔日呼风唤雨的皇帝了,如今的他,一无所有,更无法保证你日后的生活,何况你的腹中,还有孩子。难道你要你的孩子,跟着他过颠沛流离,无家可归的生活么?火之渊外的孤岛,传说那里寸草不生,到处是荒漠,你们去了那里要怎么生活?”
“我不怕。”兰溪踏上小舟,望着那个负手站立舟头一语不发的高大背影,摩挲着小腹,轻轻道:“阿姐,我只是不想孩子出生的时候,就没有爹爹。”
很快,天性里的乐观开朗又令她破涕为笑,她握了握陆紫禾的手道:“从此以后,我和孩子便是他唯一的亲人,他将不再一无所有。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吃再多的苦,我也愿意。”
虽想劝阻,但听到妹妹那样的话,陆紫禾只能在心底默默祝福。
新帝即位,举国欢喜。
菏泽收复,魅都复国。
消息传来时,洛紫正坐在“蝶剑山庄”的一间雅阁中休息。
蝶剑山庄位于蝶剑谷——正是净秋与七公主约定再见的地方,也是天下魅都女将聚集之地。
两个月前,几度辗转奔波,陌羽带她抵达云台雪山,在玉泉洞以雪山灵水疗伤,昏睡一个月后,终于醒来,而后,陌羽便带她来了这里,来赴与净秋的约定。
“烟云笑三生,白马踏梦回。
孤鸿渡沧海,凤蝶永为盟。”
在最孤单无助的时候,正是靠着母皇遗留下来的血书召集令,洛紫才鼓起了生存下去的勇气,时至今日,在营场上操练兵法的魅都将士们,终于等来了回归祖国怀抱的这一天。
每个人脸上莫不带着笑意,神采奕奕,骄傲非常。
盛大的欢送仪式结束后,洛紫脱下紫云纱衣回到房间。
阳光静好,她坐在窗前晒太阳。
陌羽走来,从背后抱住她的肩膀,在她耳畔道:“今天天气不错,要不要随我出去走走?”
洛紫眯起眼睛道:“好。”
陌羽握着她的手,带她出门。
一路上,她很少说话,除了‘好’‘嗯’‘是吗’这几个词之外,几乎没有说过更长的句子。
陌羽一直以为她是因伤势未好,心情不好的缘故,并未多想。
蝶剑谷外就是江州城,隶属偃月国,毗邻魅都,城中繁华盛景,行人如织。
微风吹来,陌羽宽大柔顺的锦衣随风而舞。
洛紫走在他身侧,脸上带着羞怯的笑意。
两人走在街上,着装平常,然而,容貌却掩不去天生的那份尊贵。
一个英俊潇洒,一个美丽动人,十分惹眼,引来周围人纷纷回望,莫不露出羡慕嫉妒的眼神,但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何等尊贵的身份。
远处有烟花爆竹频频炸响,近处人来人往,烟硝竹火,人间胜景。
这里因位于偃月国与魅都女国交界处,因而算是较为繁华的地段。
花红柳绿,香脂粉缎,又有美食飘香。
小摊小铺,洛紫仿佛多年没有逛街一样,又像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又是好奇,又是惊讶,处处流连处处看。
陌羽挽手轻笑,尾随在后。
远远地,忽见人群围拢,还有敲锣打鼓之声。
随着人群,洛紫无意识地跑去看。
一家客栈门口,围着许多人,门前空地上竖了两根高大的柱子,每根柱子间隔十丈处扎了一个气球,一共扎了六个。
“各位江州父老,各位英雄美女,可以路过,但不要错过叻。咚咚锵——”乓地一声,一个伙计提着锣鼓,从客栈里跳出来,拱手道:“诸位新春快乐!为庆祝本店开张大吉,按往年规矩,今日,倘若在场之中有同时击破六枚气球者,本店免费赠送‘夫妻一日游’。”
“喂,一个人上场可以么?”人群里一个声音喊。
“没听清我刚才说的吗?夫妻一日游!是夫妻,就必须一男一女两个人!”那伙计把眼一瞪道:“各位不要觉得击破气球很容易,倘若没有十足深厚的内功底子,外加极好的轻功身法,我担保,没有谁能独自一人完成这个任务。”
“那若不是夫妻,怎么办?”
一人器宇轩昂,黑衣织锦,从人群走出,明明是嬉笑玩闹的语气,却丝毫不讨人厌,单看他相貌,便已令在场年轻女子吸气连连。
江州小城,何曾出过这等气质的美男子。
那美男子,自然是陌羽。
陌羽盈盈笑着,顺手便把魂游物外的洛紫拽到身边。
伙计眼珠转了一圈,显然也注意到了陌羽身侧的女子,有些犯难地道:“这个嘛,容我进屋跟老板商量下——”
伙计还没走,陌羽便淡淡一笑,整个人拥住洛紫,翩然飞起。
他身手矫捷,如出鞘利剑,又如黑蛇饶梁,直冲云霄。
啪啪啪,啪啪啪,两根柱子上的六个气球,转瞬爆炸开来。
“哇,好帅。”
“不但一个人飞上三十丈,怀里还抱着个人。”
“是啊,那女子真有福气,长得也好看。”
“好般配的一对哦。”
……
周围人群不乏年轻男女,男的扭头不屑一顾,女的则叽叽喳喳议论开来。
洛紫只觉头晕目眩,下了地后,很快便有人准备花车,马匹,锣鼓震天,引来路人驻足流连,显然不过是客栈的一种自我宣传。
陌羽一跃而起,抱着她坐上花车,开始了所谓的‘夫妻一日游’。
身旁依然笑闹如故,她却有种不在人世的虚无感。
就连身旁依偎着的男子,忽地陌生起来,他是谁,他叫什么。
她认识他么?
记忆开始消散,虚虚实实,身体里有什么东西也跟着消散。
几个月前,她亡国,成了俘虏,后来,嫁给了萧景渊,成为紫荆夫人。
后来,她反戈一击,手刃仇人,直到今日,与陌羽以这样独特的方式,结为夫妻。
一切,恍然如梦。
却真实地,令她想要哭泣。
按照当地百姓的习俗,穿上凤冠霞帔,游街拜堂。
直闹到晚上,才在客栈里事先提供的新房里留宿。
红烛微光,陌羽挑开她面上的喜帕,从怀里摸出一束发丝来,望着她道:“终于等到这一日了,虽然简单了些,但我却很开心很满足。不过,今天的婚礼只是民间的一场游戏,算不得数。过段日子,等你伤完全好后,我会正式迎娶你。”
洛紫双颊灿若桃花,呆呆地望着陌羽,没有说话。
自从九曲地宫那一场血战负伤后,陌羽便察觉她性子变了好多,眉目间总有几许清愁,说很少的话,心思也不知飘去了那里,然而,他怕提及那些旧事,会更令她闹心,便不忍追问她到底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当晚,两人相拥而眠,温柔缠绵,幸福美满。
第二天,回到蝶剑谷时,冷夙,芙白也已赶来会合,双双迎上前来追问昨夜,他们去了哪里。
陌羽笑而不答,洛紫则垂下眼睫,温顺乖巧,然而,自始至终,她既没有开口叫阿姐,也没有道一声大哥,更是对轩秣王朝辟天盟的事一概不闻不问。
仿佛变了个人,很陌生的一个人。
芙白只当她是体弱不愿说话的缘故,不忍责怪,只轻声道:“如今,蝶剑谷里五千将士也已全部回到菏泽。七妹,你也该跟我回去了。”
洛紫仍是顺从地说好,琉璃眼瞳,恍惚涣散,深雾弥漫。
在场之人明明都看出她不对劲,却均说不出她哪里不好。
陌羽怔愣了下,正斟酌着想说什么,冷夙把他拉到一边,将一封信递给他。
“谁发来的?”陌羽说着,拆开了信封,只略扫了一眼,手指便开始颤抖。
“今天早上,偃月皇室飞鸽传书。”察觉到了异样,冷夙道,“怎么?信上说了什么?”
“太子南宫烨,我哥哥,他要我回宫,说父皇病危,想见我最后一面。”
“那是应该的。”冷夙淡淡道,“你本姓南宫,回去看看亲人,也是正常。”
陌羽沉默不语,握住书信的手指,更加颤抖地厉害。
这时,芙白已扶着洛紫回了房间,姐妹俩似在叙旧。
陌羽走到房门口,几度掀帘,几度停下。
“怎么,舍不得走?”冷夙在身后道,“你回偃月国,她刚好跟着芙白回魅都,等你处理完那边的事,再来找我们。”
“听起来很好。”陌羽慢慢吸了口气,又轻轻吐出,“不过,我怕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那就要看你自己了。”冷夙上前,拍了拍他肩膀,“南宫羽,你也该为自己而活了。”
“南宫……羽?”三个字,喃喃念出,他浑身一滞,直到冷夙走远,他仍愣在原地,脑中依然回味着那个陌生的名字。
安顿好洛紫入睡后,芙白刚走出房间,一个沙哑的声音突地道:“我要离开一段日子——”
陌羽靠在椅子上,撑住额头,不似从前的闲散悠然,好似万分疲累。
关心的话欲说出,终究咽了回去,芙白等他接着说下去,然而他却顿住了,有什么话如鲠在喉。
“我明白你的意思。”芙白轻叹了声,“你是要我照顾好七妹,对不对?”
“抱歉。”陌羽缓缓道,“有些事,我不得不去处理。倘若不走的话,以后一定会后悔。所以——”
“你不用向我解释什么。等七妹醒后,你说的话,我会一字不露地转告给她。”芙白适时地打断,“但我不能保证,下次你见到七妹的时候,她不会对你发脾气。你这样一走了之,倒是轻松潇洒,但她醒来后,若问我你在哪里,我该怎么说?”
明明可以理解他的难处,但脱口而出的话,分明带着几分责怪几分威胁,这里面又分明含了只有她自己才懂的……挽留与不舍。
“好,那我……去与她道别。”
陌羽的手颤抖着,片刻,他扶着椅子,艰难地站起来。
他脚步有些踉跄,却竭力支撑着,一口气走到洛紫的床前。
他弯腰,拂开她额前的发,又低下头,细细凝视她的五官。
仿佛要把她此刻的面容,深深刻进脑子里。
而后,在她唇上印下一吻。
眼里是深沉的留恋,可……他也清楚,有些事悬而未决,会成为一辈子的心结。
五年前,从云台雪山返回,途径偃月国锦芜城中那座华丽的皇宫,却遭遇一场残酷的追杀,当知晓那些刺客竟出自偃月皇室后,他的心便开始学会逃避。
他不是不想……而是不敢面对曾经抛弃过他的人。
他不敢面对……不过是因为怕自己伪装的坚强,会在见到亲人时,轰然倒塌。
他要保留属于他的骄傲与自尊,与那一份谁也不能夺走的倔强。
可如今,他已经逃避得够久了,这一次……倘若再逃走,他怕会落下一辈子的遗憾,所以,无论如何他都要去面对了。
起身之际,他的视线忽地停住,定在洛紫的发上。
他的眼神,陡然冷下去。
倘若洛紫睁开眼,一定会被他的眼神吓住。
他伸手,手指在颤抖,慢慢拔出了她发髻间的……银簪。
银簪上,没有他刻下的字。
不是合欢树上,结发时,他亲手为她绾发的那一支!
眼前的这支簪子,除了没有他精雕细刻的字外,还有一个不易察觉的地方,那便是簪子的颜色。
簪子对着光线,便会散发出淡淡的绯红光芒。
倘若不细看,一定不会发觉簪子被换掉了。
不是他的银簪,那么,是谁的?
除了他之外,还有谁……为她绾过发?
他的呼吸,突然停住。
望着她恬静的睡姿,唇畔还噙着一丝浅笑,他强忍住了叫醒她的冲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仿佛在承受着凌迟之痛。
他想叫醒她,却又怕她醒来后,他会忍不住质问,责怪……他一旦开始嫉妒,开始猜疑,那么,更不可能走得掉。
他必须要走了。
一刻也不能再耽误。
过了好久,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平定了内心起伏不定的情绪。
那支陌生的银簪尚在手中,余温尚存。
他想了想,终是苦笑着,将簪子小心绾入她的发间。
做完这些,他才悠悠吐出一口气,换上平素从容的笑容,一如从前,温柔地道:“好好养伤,等我回来。”
他走后,洛紫慢慢睁开眼睛,眼底是一望无际的澄澈与透明。
第二天一大早,不等洛紫醒来,他便离开了蝶剑谷。
一路沉默,冷夙一直送到山脚,陌羽才开口道:“大哥,我想问你一件事。”
冷夙道:“什么事?”
想了想,陌羽平静地问:“在我被关押暗牢之时,除了你之外,有没有……别的人见过洛紫?”
冷夙淡答:“你问这个做什么?”
“大哥。”陌羽慢慢抬起头,脸上依稀有了隐忍的苦痛,仿佛在忍受什么折磨,“我是在很认真地问你,也请你……认真地回答我。不要问我为什么,就当我……请求你。”
冷夙怔忪了下,一本正经道:“除了我之外,还有容昭,暗部统领卫京,副统领丰原——”
“大哥应该明白——”不等他说完,陌羽轻声打断,“我所说的见过洛紫的……人,并非是不相干的人。”
冷夙笑了笑,心平气和地反问:“你所说的——‘不相干’,是指什么?和什么事不相干?还是指,喜欢她,或者,爱她的人?”
“大哥。”陌羽低头,凝注自己的指尖,“你知道……我并非这个意思。”
“我可以坦白地告诉你。”冷夙仍是笑着道,“在天菖皇宫的时候,你不在她身边的那段日子,我便是那个唯一照顾她,让她没有一丝性命之忧的人。你说,我,算不算你心里那个‘相干的人’?”
寒风呼啸,大雪无痕。
陌羽望着远处不说,心却似在火上炙烤,辗转反复,欲罢不能。
冷夙轻扣了扣半边的面具,接着道:“我知道,你想问我的……绝不是这个问题。那么,你究竟……想问什么?难道你是在害怕?怕我在你走后,趁虚而入?夺你所爱?”
“大哥——”
嘴唇微微颤抖着,却没有了下文。
陌羽低下眼眸,感觉脸颊烧红,一直烧到了耳根。
其实,他已后悔问出那个问题,后悔到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
他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耻。
他怎么可以……怀疑与自己同生共死过的兄弟?
“我以为……我们的情义,已到了无坚不摧的程度。”冷夙望着灰白的天空,表情依然难以捉摸,声音却透露了一丝失望,“没想到,你……竟不信我?你果然……很爱她。已爱到……不惜伤害自己,甚至伤害我……的程度。”
“我没有不信你。”陌羽的声音低下去,试图解释清楚什么,“我只是……太害怕失去。你应当清楚,这几个月发生的事,太快太急,有时甚至怀疑这一切不是真的……当一个人实现梦想的时候,总会有些惶恐不知所措的。倘若过程是一帆风顺的,那也容易熬得过去……但洛紫她,总不能令我放心……她总做出一些令我措手不及的举动。”
冷夙很快明白了:“你是指,她不惜弄垮身体,喂毒紫灵珠,除掉凌天啸的事?”
双眉斜飞入鬓,眉却紧紧锁起,陌羽叹了口气:“别的事,我尚可能接受。唯独这件事,我却突然发现,我对她了解得不够深。”
他缓慢地说着,眼里的苦痛越发加深,“正因为不够了解,也正因为我太……自以为是,所以才会忽略了,过去几个月,复仇……才是她心底第一要紧的事。倘若没有她最后那狠绝的一击……我经营五年的计划,也不会那么容易提早实现。表面上看起来,我救了她……实际上,自从被俘虏后,她便步步为营,想尽千方百计在寻求出路,最后,她没有靠任何人,而是用自己的力量,手刃仇人……就连我也被她骗了。现下魅都复国了,她伤好后,便像完全变了个人,变得……连我也有些不认识了。”
冷夙没有再多言,只简短地问:“那,你想怎么办?”
“离开。”陌羽深吸一口气,长长吐出,“离开一段日子,给彼此一些空间和时间,来遗忘一些事情。也许她看不到我,能够慢慢忘掉那些不好的记忆,而她也需回到自己的家,享受天伦之乐,我不能……自私地抓住她不放。何况,我也该回偃月国,去看看我的皇兄了。”
“你想通了最好。”冷夙收回远眺的视线,望着陌羽的眼睛,温和地道:“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知道……也许半年,一年……更久的时间,也说不定。”
陌羽仰头望着天空,漆黑的眼睛里倒映着天空的广与阔,然而,他心底却有空寞与无奈的痛楚,可他说了这么多,绝不肯说‘舍不得’三个字。
他的人生里,从来都是,有舍必有得。
但也坚信,是他的,谁也夺不走。
“我走了。”
一展衣袖,轻袍微扬。
不等冷夙反应过来,陌羽已飞跃上马。
他回头最后望了眼蝶剑谷,一振马鞭,人已果决远去。
待陌羽走远,冷夙方从袖中摸出了一样东西。
一支银簪,簪子上刻着一个字:羽。
“南宫羽,这是你自己要离开的,没有人强迫你。”
冷夙缓缓揭下青铜面具,面具下的五官,线条挺拔,没有一点瑕疵,浑然天成,非凡绝世。
百年转瞬,夜魔重生!
他修长的手指一寸寸抚过自己的脸颊,他自信,世间没有哪个女人……能抵挡住这张脸的诱惑力,何况……他又是一个极其温柔的人。
正因为年少时便容颜脱俗,多年来,他才戴上青铜面具,从不以真面目示人。
望着陌羽远去的背影,冷夙长发下妖媚的深瞳中闪过了血红的光,唇畔漾起了一丝诡异的笑:“倘若她失忆后,重新看到这样的我,我不信她不会忘记你……但若那时,她还能记得你的名字,还能重新爱上你……那么,我便放手。”
菏泽城门大开,喜迎魅都三公主,七公主回国。并迎接了魅都女国无上尊贵的客人——辟天盟现任总管,冷夙。
举国庆贺,摆酒设宴,一直闹了七日,方消停。
这七日,有婢女悉心照料,洛紫未曾出过房门,依然不知疲倦的画地图,心血来潮时甚至还自学古琴,一边弹一边跳,但没人能听懂她唱什么,跳什么。
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七公主的异常,然而,任凭太医们绞尽脑汁屡番检查,也没有发现她身体有何异样之处。
若有客来访,一律由三公主代为接待,家事国事大小事,亦由三公主全权打理。
正是阳春三月,但菏泽因临靠云台雪山,依然寒风凛冽,天寒地冻。
匆匆一个月过去,忙完了复国后诸多外交事宜,这天晚上,芙白照例去华清宫看望洛紫。
进了温暖的房间,芙白拉着洛紫坐下来,把一天来宫里发生的事细细说给她听。
芙白只顾着说话,表情认真而专注,甚至有婢女送茶水点心,亦不曾察觉,而洛紫则有些不安分,一会儿抓糕点吃,一会儿又抢茶水喝,芙白有些无奈,也有些担忧,更多的则是一丝难以言说的不安。
等到要回宫安寝时,洛紫忽地扔掉手里的盘子,从后面拉住芙白的袖子,指了指自己,突然问:“我是谁?”
又指了指愕然惊住的芙白:“你又是谁?”
最后,环顾四方,擦了擦嘴角的糕点屑,茫然地道:“我……怎么会在这里?”
不等芙白回过神来,她人已拍着手,欢快地冲出了房间。
“雪……下雪了。”
院中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雪,洛紫旁若无人地喊着,一展衣袖,轻盈地飞上了树枝。
“七殿下,七殿下,小心树滑!快下来!”
然而,洛紫仿佛没有听到,掬起一大捧雪,揉成团,就朝底下一干急疯的婢女身上丢。
丢完了,便咯咯咯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叫:“好玩,好玩,大家都来陪我玩啊!”
明眸皓齿,童心未泯,仿佛从未长大。
她说话口齿清晰,逻辑分明,明明一点也不像小孩子,然而,她的举止,分明又像回到了小时候。
芙白竭力支撑在门上的身体,颓然滑落。
这……竟是七妹回到华清宫后,第一次开口说话。
雪山神女,你终于开始惩罚七妹了么?
因她竟敢私自用凡间的毒药……侵蚀紫灵珠,玷污您赐予给魅都的福祉与荣耀……所以,你才要惩罚七妹的么?
也许,你可以杀死她,但那样的话,惩罚太轻。
唯有剥夺她的记忆,才能消你心头之恨。
记忆……那是多么宝贵……怎么可以夺走一个人的记忆?
倘若,她忘记了痛苦,忘记了深沉似海的仇恨,反倒是好事,但倘若她忘记了至爱的亲人,忘记了那些生命中同生共死的朋友,甚至……忘记了刻骨铭心爱过的人,那将是……多么残酷。
雪花簌簌落下,沾在洛紫的眼睛,睫毛上,她咯咯咯地笑个不停,就像一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天真烂漫,可爱却令人……说不出的心疼。
芙白陡然红了眼眶,指甲嵌入手掌,她深深地自责……那一天,凌天啸差一点就逼出她体内珍贵的白灵珠,后来洛紫不顾一切地上前抵挡,才得以保住她的性命……倘若那时,她再努力一点,七妹一定不会做那样的傻事。
可她也心知肚明,若不是七妹最后那狠绝一击,红魔圣君绝不可能……死得那样快,辟天盟也不会那么容易就拿到……红名书,而魅都更不可能顺利……复国。
可最终,七妹……得到了什么?
菏泽收复,魅都的子民悉数回到自己的家园,本该喜上眉梢,然而,这一日,七公主失忆的消息传开后,满城陡然弥漫起了深沉浓郁的悲伤。
短短一年内,魅都便经历了从亡国到复国的巨大转变,国库虚空,民心不稳,百废待兴,急需新的女皇在位巩固新政,以防内忧外扰。
即便听闻七公主失忆,净秋等护国功臣虽于心不忍,但最终也不得不抛开顾虑担忧,上书请求三公主择日即位,举行新帝登基大典。
但芙白却坚定地拒绝了,理由却是:“母皇在世时,既然选定了七妹为太女,自然有她的道理。我不能因七妹暂时失忆了,便取而代之。那样做,便是对不起母皇的一番苦心。”
净秋劝阻道:“三殿下,话虽如此,但还是希望您从大局考虑。”
冷夙也道:“我虽不懂什么治国安邦之道,但也知道,国不可一日无主。”
其他三位昔日陪伴女皇明瑶身侧的女官亦纷纷劝道:“目下太医们也找不出治疗七殿下的方法,这样一日日拖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三殿下,还是不要再推辞了。”
芙白思考再三,终于做了小小的让步:“我将以摄政王的身份,辅佐太女。但若日后她恢复了记忆,我便退隐朝堂,将掌政大权归还于她。到那时,我当亲自为她举行登基大典。”
这样的决定,无可厚非,众臣不再多议,自此,去岁中秋之际亡国的魅都女国,终于再度以百折不挠的姿态,重新屹立于天下五国百姓的视线中。
然而,没有人敢忘记,那个因为复国而忍辱负重嫁给敌国皇帝,最后反戈一击,不惜触怒神女逆天而行,遭受惩罚而失去记忆的七公主——洛紫。
遍寻世间良药无果,万般无奈之下,又再度送洛紫进入玉泉洞中调养身体,且不间断地拜祭神女,依然收效甚微。
“七妹,你再不醒来,我便要派人去唤南宫羽了。”
某一日,芙白情急之下,说出了尘封半年的名字,本以为洛紫会有所反应,然而在房中和婢女们玩得开心的紫衣女子,仍旧笑笑闹闹,反倒显得她激将的话语有些凄凉可笑了。
南宫羽走后不久,便传出偃月国皇帝驾崩的消息,太子南宫烨即位后,南宫羽顺利封王,不久,又传出被轩秣王朝掌握数十年的青河水域控制权,在新帝登基数月后,终于回归故土的喜讯。
诸事皆了,料定南宫羽也该来看望洛紫了,然而,却迟迟等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你不必唤他来,也不该说这样的话刺激她。”冷夙推门而进,依然是青铜面具遮脸,神情淡淡地道,“我带她去一个地方,那里定能让她恢复过来。”
“哪里?”芙白霍然抬头。
“火之渊。”
“不,不行。”芙白大失所望地摇头,“那是魔道领地,我怎么可以让七妹去那种地方养伤?虽然凌天啸死后,魔道便迅速中落,但上次九曲地宫那一战,辟天盟也元气大伤,恐怕还有些魔道余孽没有剿杀干净。倘若她去了那里,再遇上魔道中人,那我岂不是把她往火坑里推?”
“南宫羽有没有跟你提过火之渊?”冷夙忽然打断。
“你的意思是?”芙白脸色微微一变:“盟主也去过那种地方?”
冷夙点头道:“不但去过,而且还对那里十分熟悉。否则,你认为,盟主何以在十五岁时,便能打败那么多江湖高手,称霸辟天盟?你要知道,辟天盟并非一个简单的江湖组织。”
“这么说来——”芙白吃惊地道,“他曾在火之渊……习武练剑过?”
“不是习武练剑。”冷夙不紧不慢地纠正:“火之渊在世人眼里,是除了魔道中人外的禁地。但江湖中也有不少人,试图进入火之渊,利用那里极其珍贵的真火精气,不惜承受真火反噬,锤炼并重塑自己的筋骨,以求用最快最省事的方法获得武艺上的精进。不过,大多数人太贪婪,因为掌握不好度,触怒火神,最终惨葬火海。而南宫羽……则是那为数不多的几个从火之渊里走出者之一。”
听完,芙白久久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才置疑地看着冷夙道:“你好像很了解火之渊……你又怎会知道的这么多?”
“三殿下忘了?”见芙白满脸疑惑,冷夙十分无奈地叹了口气,“看来,我在你眼里,不太像南宫羽的结拜大哥。否则,你也不会这么样看我。你要知道,我比你,更早认识南宫羽,我在认识你之前,就同他一起去过火之渊。”
“抱歉。是我多疑了。”芙白低下眼睫,忽抬头道:“可……你说这些,和洛紫恢复记忆,有什么关系?”
“火之渊,地处南极,是山谷盆地,古木参天,又有许多奇花异果,珍奇药草。”冷夙慢慢道,“而那里的气候也比较温暖合宜。七殿下虽在玉泉洞中养好了伤,我恐怕也不过是短暂的表象,她现在失忆了,便是后果之一。雪山灵水,再怎么奇特有效,也会令她身体里的骨血冻结。与其让她一日日耽搁下去,倒不如去火之渊一试。”
芙白沉默了片刻道:“话虽如此,但我……还是不放心。”
“三殿下,是信不过我?”
“……”
见她不说话,冷夙不再说什么,从袖中摸出那支银簪,呈在芙白面前,“那三殿下,可信这个?”
银簪隔得很近,冷夙有意让她看到了‘羽’字。
芙白的脸色微一变,却再度说不出话来。
“你放心。”冷夙收回银簪,不紧不慢道,“带她去火之渊,同样是南宫羽的意思。你信不过我,但我想,你一定信得过辟天盟盟主。”
“退一万步说,即便遇到魔道中人,我也会发消息给南宫羽,或者你。”冷夙继续道,“到那时,要么他带着辟天盟的人马前来营救,要么你派人过来。就算你们一时之间来不了,我也会全力保她平安。如此周密安排,你……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他的表情,严肃而认真,完全让人无法拒绝他的好意。
晶晶走到唐三身边,就在他身旁盘膝坐下,向他轻轻的点了点头。
唐三双眼微眯,身体缓缓飘浮而起,在天堂花的花心之上站起身来。他深吸口气,全身的气息随之鼓荡起来。体内的九大血脉经过刚才这段时间的交融,已经彻底处于平衡状态。自身开始飞速的升华。
额头上,黄金三叉戟的光纹重新浮现出来,在这一刻,唐三的气息开始蜕变。他的神识与黄金三叉戟的烙印相互融合,感应着黄金三叉戟的气息,双眸开始变得越发明亮起来。
阵阵犹如梵唱一般的海浪波动声在他身边响起,强烈的光芒开始迅速的升腾,巨大的金色光影映衬在他背后。唐三瞬间目光如电,向空中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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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时,”轰”的一声巨响从天堂花上爆发而出,巨大的金色光柱冲天而起,直冲云霄。
不远处的天狐大妖皇只觉得一股惊天意志爆发,整个地狱花园都剧烈的颤抖起来,花朵开始迅速的枯萎,所有的气运,似乎都在朝着那道金色的光柱凝聚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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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脸色大变的同时也是不敢怠慢,摇身一晃,已经现出原形,化为一只身长超过百米的九尾天狐,每一根护卫更是都有着超过三百米的长度,九尾横空,遮天蔽日。散发出大量的气运注入地狱花园之中,稳定着位面。
地狱花园绝不能破碎,否则的话,对于天狐族来说就是毁灭性的灾难。
祖庭,天狐圣山。
原本已经收敛的金光骤然再次强烈起来,不仅如此,天狐圣山本体还散发出白色的光芒,但那白光却像是向内塌陷似的,朝着内部涌入。
一道金色光柱毫无预兆的冲天而起,瞬间冲向高空。
刚刚再次抵挡过一次雷劫的皇者们几乎是下意识的全都散开。而下一瞬,那金色光柱就已经冲入了劫云之中。
漆黑如墨的劫云瞬间被点亮,化为了暗金色的云朵,所有的紫色在这一刻竟是全部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道巨大的金色雷霆。那仿佛充斥着整个位面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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