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后,芙白在华裳宫接待了南宫羽。
风尘仆仆而来,甚至顾不上吃饭,南宫羽便打听洛紫的下落。
听闻她已被冷夙带去火之渊后,他的脸色霎时变了——即便一路不停地奔波了十天,他的脸也不曾如此灰白过。
芙白悚然:“怎么,盟主觉得有何不妥?”
南宫羽久久没有说话,片刻前提到洛紫时那些温柔的眸光,逐渐被彻骨寒冷的冰雪取代……
杀气,一点点凝聚,宛如神祗凛然狂怒的眼神。
——相似的表情曾在他脸上出现过,就在洛紫成为紫荆夫人的那一日。
“我就怕……冷夙是在骗我,便一直在犹豫。”芙白绞弄着手指,不安地解释,“当日,他执意要带七妹去火之渊,说那里的气候对她身体有好处。我一开始不答应,后来,他拿出了一根银簪,上面还刻有你的名字。”
她每多说一个字,他的表情便冷下去一分。
虽然看着他痛苦,她比他更痛更心急,但她却不得不说。
他已经承受了太多的东西,快要负荷不住了……他眼看就要失去理智了,而她却不能由着他失去理智,她必须说清事实。
“他还说,去火之渊,是你的提议。”抿了抿唇,芙白盯着他的眼睛,清晰而缓慢地道,“还说,你当年之所以能够登上盟主之位,是因为……因为你曾和他一同去过火之渊——”
砰——
不等她说完,南宫羽一拳重重击在桌子上。
片刻后,桌子四分五裂。
连带着满桌的饭食,全都洒了。
吓得周围的婢女,惊惶退避。
芙白被他的样子惊住,迭声连唤:“盟主,盟主?”
南宫羽似已听不到任何声音,更无法开口说话。
他的心在滴血,刀割一样绞痛。
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比被最好的兄弟欺骗,更令他痛苦的了。
冷夙这背后一刀,当真砍得不偏不倚,恰好正中心脏。
令他……防不胜防,也更令他几乎连……愤怒,震惊,错愕……都来不及一一掩饰。
一个人太生气了,便容易失控。
而此时的南宫羽,便已到了失控的边缘。
但这个时刻,他却异乎寻常的理智。
这个时刻,他若自乱阵脚,惊慌失措,一定很难想出应对之策。
他只能极力地克制,隐忍着……在千头万绪里,理清自己的思路。
过了半晌,他找了张椅子坐下,竭力平息胸腔里沸腾燃烧的火焰,他将手扣在扶手上,手指用力曲起,指甲几乎快要嵌进木头中。
芙白等他神色稍安后,方追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一直信他,正因为信他,临走那天,我才没有……才没有直接开口,追问银簪的下落。”南宫羽喘息着,撑住额头,内心似在经历着天人交战,良久才艰难地道,“我怕一开口,他便说出令我……也令他尴尬的话。我不想让彼此太尴尬……所以我没有问,为什么洛紫发上的簪子被换掉了。我没有问……我没有问,我怕问他……怕他真的是在骗我。但我没想到,他真的骗了我。他骗了我……”
四周安静下去,只有他柔肠百结……痛楚苦涩的叹息。
芙白才明白过来,深吸一口气道:“以前在总舵九霄楼,我虽很少见过他,却听长老们说过,你们之间的交情匪浅。我也是因为信你,才会信他。我没想到,他不但拿了你送给七妹的银簪,还堂而皇之地请求我……让他带走七妹。他用那根银簪,以你的名义,说服了我……这件事,是我自己太过轻信。我有错——”
“不,不是你的错。”南宫羽深吸一口气,而后缓缓呵出来,“因为就连我……这个所谓的拜把子兄弟……也被他骗了。可见,他的骗术之高明。”
芙白望着他,他的眸色是一种冷酷的凉,但分明透着深深的愁苦。
一时之间,她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大哥是不是对你说,以我十五岁的年纪,以我十五岁那年的身手,根本无法在辟天盟里赢得那么高的威望?”他仍是冷静地道,“大哥说的没有错……但他一定没有告诉你,真正的原因。”
他开始回忆:“大哥曾在救我一命时,受了重伤……而后,他请求我竞争盟主之位。我虽答应了他,却没有多大把握,他为了增加夺魁的胜算,便亲自……口授我奇特的术法。”
他说到‘术法’二字时,隐约还有些愉悦……仿佛那段日子十分值得怀念,那毕竟是……和大哥一起快意江湖的日子。
接着他又低低地道:“他不但教会我许多闻所未闻的术法,还教我如何打通筋脉,以便在最短的时间内,令武功、内力飞速增进。我那时,一心想要练武报仇,虽然对他的身份有过怀疑,但还是被他那套强大的练功之法所吸引……最后,我没有辜负他的期望,顺利夺得盟主之位。从那以后,每过一年,他都要密授我更多的术法口诀,所以我的剑法……才会练到如今的地步。”
“所以,你从未同他一起……去过火之渊。”芙白的声音冷下去。“他所说的一切……都是骗我的?他骗了我们……但他为什么要骗我们?”
若不是亲耳听说,她绝不肯相信……那样曾经一起同生共死过的兄弟……竟也会有这样阴暗的一面。
冷夙,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我认识大哥的时候,他便以半张青铜面具示人,即便是睡觉,也从来都不肯摘下。”他说话时,声音里已带着无奈,“而我也从未要求他摘下……我怕会触及他心里的伤痛。但若现在,大哥就站在我的面前,我一定要亲手撕开他的面具……我要看一看,看看他那半张脸……究竟是如何的可怕?难道大哥真的……要毁掉我辛苦得来的一切么?大哥,大哥……我希望你,不是那样的人……”
最后几句,已成了他独自一人的哀叹。
芙白心里一痛,但一想到冷夙说过的话,她立时警觉地道:“火之渊……他说火之渊,气候宜人,适合养伤……火之渊,却是魔道的领地,传言走进那里的人,很少有人能回。但他却十分了解那里,好像曾在那里生活过。他带七妹……去那里究竟要做什么?”
“火之渊……魔道的领地。”
“他十分了解那里,好像曾在那里生活过。”
“他戴着半张青铜面具……他还拥有强大奇特的术法。”
“他从小父母双亡,与红魔有不共戴天之仇。”
所有的思绪,交织在心头。
渐渐汇成一条清晰的路。
最后叠成两个字:夜魔。
百年前的那场战争,红魔、夜魔两败俱伤,但没有人能肯定……夜魔没有余孽。
南宫羽忽地站起来,他疾步朝外走。
“盟主,等一等。”身后的人颤声轻唤。
南宫羽回头,芙白已将一只盒子递上。
“带上这个再走。”
“这是什么?”南宫羽看了眼芙白,低头打开盒子。
璀璨耀目的光灼痛他的眼睛,过了片刻,他才看清了盒子里的东西。
七颗……没有固定形体却圆润分明的……珠子。
“这是魅都女国的……镇国之宝,七灵珠。”芙白仰头,望着窗外虚空之处,“凌天啸死后,七妹的紫灵珠毒性退却……便恢复原样。我聚齐了七颗灵珠子,留着以备不时之需。今天,便是它们发挥作用之时。”
南宫羽端详着眼前的神物,眉头蹙起:“魅都女国的七灵珠,乃姬月神女所赐,今日一见……果然不凡。传闻,七灵珠不但能够护体,也能助长主人灵力,亦能与魔相克相生。”
“传闻不假。七灵珠……最大的功效便是,与魔相克相生。它能激发人的魔性,也能摧毁掉魔性。它能令人成魔,也能令人重生。结果如何,全看那人的意志力。”芙白望着南宫羽道,“冷夙在时,我一直没有拿出来过。我就怕他会骗我……幸好我们还有七灵珠。如今交给你,你有了七灵珠,再与冷夙交手……我便放心了。”
南宫羽抬头,声音已有些喑哑:“我南宫羽……何德何能……可得三殿下如此信任?”
“我不是瞎子,我看得出你……很爱七妹。你若要爱她……便要成为她的支柱。”芙白慢慢提起一口气,低缓地道:“而七妹……她是个倔强又令人心疼的孩子。她爱的人……既然是你,你便不能负了她。世上只有你,才帮得了她。她现在,也非常需要你……在他身边。”
南宫羽手里捧着盒子,只觉那盒子陡然热石一样……火热,滚烫,千斤之重。
停了停,芙白一遍遍重复道:“只要你在她身边,她一定能好起来。只要你别再离开她,她就一定能好起来。哪怕只是让她看到你,总有一天,她也一定能记起从前的一切……虽然那些记忆,会令她痛苦。但那却是她必须接受的……人生经历,她不能因为神女的惩罚……而放任自己忘记所有。”
她深深呵出一口气,仿佛要把长久以来心里积郁的感情慢慢溶解掉。
要怎样……才能忘掉盟主?
那估计是一辈子的事了。
也罢,她这一生,注定要背负起母皇的遗愿,她绝不要七妹……再做任何的傻事。
“你们好不容易在一起,我不想看到你们再分开。我想要你们过的开心,幸福。她爱着你,你爱着她,你们会珍重彼此,好好地生活。”她最后望了他一眼,深深地道:“所以,你一定要用七灵珠,唤醒她。我相信你的能力,你……一定不能让她忘了你。”
“是的,不能让她……忘了我。”
南宫羽握紧了盒子,苍白的唇渐渐有了一抹血色。
一个月后,火之渊。
木质小楼,精巧繁复,掩映在层层叠叠的树木间,更添了几分古朴雅致。
小楼外围了个大大的篱笆院子,院子里种满了蔷薇,芭蕉,剑兰,秋菊,鸢尾……
此时正值晚秋,加上赤峰山地处潮湿盆地,因而处处姹紫嫣红。
院子外,一条清水河绕着小楼,通往茂密的丛林中。
这座小楼,位处火之渊领地,居于赤峰山。
赤峰山,满山红枫,如火如荼。
一个紫衣华裙的女子,挽起及地的裙裾,抱着个小水罐,从楼上蹬蹬蹬往下跑,又踩着石头跑去清水河。
“璞”,她把水罐沉入河底,很快拿起来,宝贝似地捧在怀里。
站起来时,水花四溅,沾湿了她的鬓角,她也不去擦,只顾开心地往花圃跑,急着为她心爱的花儿们浇水。
水罐空了,她折身回去重新装满,如此往返,乐此不疲。
她的眼睛很亮,很清澈,带着欢快与喜悦。
她像个多年没有亲近大自然的孩童,不知疲倦地想要种出自己的花朵,好像那些花朵承载着她的梦想与幸福一样。
她痴迷的样子,令人不忍打扰。
一直静立不动的白衣公子,站在楼上,静静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不知过去多久,窗边树影微动,一个青衣的少年掠进屋内,就地一拜:“公子,喜帖已发出,南宫羽正在来的路上。”
冷夙颔首,又开口问:“有没有人跟着他?”
“除了我以外,没有人跟着他。”
冷夙轻揉着眉心:“那他一定早就发现了你。”
容昭抬起头,有些不信:“可我传公子的喜帖给他时,他并没有追出来。”
“收到我和洛紫的喜帖,你认为他还有力气追出来么?”冷夙笑了,那笑里没有一点得意,却有着深不见底的隐痛,“何况他一向是个自负的人,骄傲而又聪明,轻易不肯低头认输。这次,他虽知道是你来送喜帖,却没有杀你,只因他知道,你不过是在替我做事,他已觉得……没必要再滥杀无辜了。”
他停了停,加重语气道:“他会……直接来杀我。”
悚然一惊,容昭抬起头:“公子和羽公子,难道就因为……就因为她。”他看了眼花圃里忙碌的女子,低声道:“难道……就这样彻底了断交情?容昭一直以为……公子和羽公子会是一辈子的好兄弟……可,为什么公子您要——”
“你问我……为什么要和南宫羽争抢她?”冷夙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紫衣女子仍在浇花,阳光映着她的脸庞纯净而美丽,即便回复到了孩童的样子,她依然是他心底的样子。
他没有一丝犹豫,柔声道:“因为……我爱她。”
“爱一个人……就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甚至伤害兄弟,伤害自己,也要得到么?”容昭有些迷惘,“我……不懂。”
“有一天,你一定会懂。”冷夙抬手,按在少年的肩上,淡淡一笑:“等到你有了心上人,等到你深深陷入……身不由己,等你意识到危机时,你……也会变得残酷。因为你若不残酷,便没有了……继续活下去的目标和勇气。”
少年沉默了半晌,忽地道:“公子,你不怕会因为她……而死掉么?还是……你得不到,别人也休想得到?”
“是啊。”冷夙仍是笑着道,“不论那人是谁,同我有怎样的关系……对我这样的人来说,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得到。因为,我是夜魔的唯一传人——冷夙啊。”
容昭怔住了,他才十五岁,从记事起,就跟在公子身边,公子说什么,他便做什么,从未有过怀疑……然而,看到公子此刻微笑的样子,摘下了青铜面具后的那张脸,容颜绝美到令他都不敢直视,笑着时,却有着蛊惑与妖魅的力量。
青衣的少年,站在白衣公子身侧,一动也不敢动,第一次感觉到了……从头到尾……冰凉刺骨的……阴寒。
那是……死亡的气息么?
南宫羽到达赤峰山时,已近黄昏。
在山下的小镇上找了家客栈,交代店小二喂马,照看好马车等琐碎事情后,他便坐下来吃饭,他一个人静静地吃,周围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情,丝毫影响不到他。
斜阳晚照,街上忽地传来阵阵马蹄声。
烟尘四起,十三名黑甲的少年列阵停在客栈前,跃马而下,惊得四方百姓纷纷逃散。
十三名少年依次进入店里,店中零星的几个食客,见了这等非凡的气势,莫不人人自危,丢了碗筷便速速离开这是非之地。
“十三杀奉右使之命来此,任盟主调遣,誓死追随盟主。”
南宫羽吃完最后一口饭,放下筷子道:“你们回去替我转告魅都三公主,从今天起,她不再是我辟天盟右使。你们也不用再听她的命令。从今往后,你们不用再跟着我了。”
“盟主!”十三杀俱都抬头,齐声唤。
“至于新的盟主……”南宫羽拿出手巾,慢慢擦着手指,“四位长老德高望重,眼光独到,一定能为辟天盟找到新的继承人。这不是我最担心的问题……我最担心的——”
他看着十三杀,接着道:“——是你们。过去几年里,你们树敌不少。一旦离开辟天盟,没有了强有力的靠山,日后,该如何重新来过?你们……应该过正常人的日子,是我带你们走上这条路,如今,我绝不能……绝不能再让你们跟着我,继续冒险……过刀口舔血的生活。”
“盟主不要我们了?”十三杀个个震惊不已。
他们已经习惯了去做主子吩咐的事,真的无法想象没有了盟主……将是多么可怕。
“我这里尚有一些私蓄,你们拿了这些票据,到偃月国的赵氏银庄各自去领便是。”
说着,他将票据分放在每个人的面前,那厚厚一沓,足够他们买下一座宅院。
十三杀连连后退,然而尚未等他们开口拒绝,南宫羽便已飞快点了他们的穴道。
“一个时辰后,穴道会自动解开。”南宫羽微笑着,在十三杀痛苦而又茫然的目光中,一步步走出客栈的大门,“十三杀,我最后交给你们一个任务。我要你们……用剩下的时间,去找回你们自己的名字。要记着,一个人,任何时候……都不能忘了自己是谁。”
找回名字……不能忘了自己是谁。
十三杀望着盟主离开的方向,有人懵懂未知,有人尚在回味,而有人则已开始流泪。
听闻,盟主本姓南宫,不姓陌。
而他,又是用了多久的时间……鼓起多大的勇气,才肯放下旧日被抛弃的怨恨,承认自己与生俱来的那个身份?
入夜。
小楼张灯结彩,就连院子里也用竹竿挑了大喜的灯笼,方圆十丈之内,灯火通明。
容昭本以为还要准备凤冠霞帔,以及红绸罗帐之类成亲必需物品,但冷夙却说,洛紫未必喜欢那些,还是一切从简。
房间里点了喜烛,洛紫坐在镜子前,笨拙地摆弄着头发。
及膝的长发又厚又密本就不好梳理,偏偏发髻间的簪子还故意跟她过不去,她一赌气,索性丢了梳子、簪子,散着发去找夙哥哥求助。
刚到门口,就见冷夙迎面走来:“小芙,怎么了?”
“夙哥哥,我……我很笨。”洛紫垂着头道,“我……不会梳头。”
“无碍,我来替你梳。”冷夙笑着,拿起桌上的簪子,走到洛紫身后,修长的手指在她乌黑的发丝间穿梭,“小芙可知,今天为什么要绾头发?”
“知道。”洛紫轻快地答:“因为今天是和夙哥哥成亲的日子!”
冷夙狭长的眼角微微一挑,柔声再问:“那小芙可知,为什么要和哥哥成亲?”
“因为小芙说过,要一辈子和夙哥哥在一起。”洛紫郑重其事地答。
发簪上的手指轻颤了下,而后扣住盘起的发髻,冷夙俯下身,直视镜中的女子,语调陡然沉下去:“绾了发,从此便是我冷夙的女人,不可以和其他男子说话,不可以再嫁给别的男子。小芙,你……不会后悔?”
镜中的女子,端庄美丽,一双琉璃深瞳,盈盈顾盼,然而一张口,便是孩子气的话:“如果我后悔,就罚我再也见不到夙哥哥。”
见不到夙哥哥,对她来说,就是世上最痛苦,最悲惨的惩罚。
看来,他已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深深呵出一口气,冷夙眼角微合,一丝看不见的笑掩在睫毛的阴影中,他握住她的手,柔声问:“肚子饿不饿?”
洛紫重重点头。
“院子里有你爱吃的青笋,鱼片粥,我还叫容昭备了些竹叶青。”冷夙牵着她,一边朝楼下走,一边抬头看天,“今夜月色不错,蔷薇也开了不少,你一定要多吃一点。”
“嗯!嗯?蔷薇开了?”
冷夙尚未反应过来,她已挣脱他的手,提起长长的裙裾,兴冲冲便往楼下跑。
眼见她步伐踉跄不稳,他有些担心,一撩衣袍,单手撑住栏杆,人已从二楼纵掠而下。
他比她快一步到达开满蔷薇的小花圃,转身,却见她并没有朝自己走来,而是停在了离他三丈开外的地方。
他走过去,与她并排站在一起。
她的眼睛,睁得圆圆亮亮,有些止不住的好奇。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他看见,摆满酒菜的桌子边,坐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黑色的衣袍,银月照着他的脸,修眉俊目,清隽非凡。
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也不知坐了多久,旁若无人地独酌。
“一杯竹叶青,千愁何足惧?”
黑衣的男子,抬起微醉的眼眸,轻晃着手里的杯子,朝冷夙淡淡一笑:“大哥,别来无恙。”
“夙哥哥,他,他是谁?”他说话的样子漫不经心,声音异样的轻柔,洛紫却不由自主往冷夙身后躲,瑟瑟颤抖着道,“夙哥哥,我,我认识他么?他,是不是上次那个‘不要我’的哥哥?”
“小芙,你莫要忘了答应我的事。”冷夙看着南宫羽的眼睛,不回头,对洛紫柔声道:“我和这个‘不要你’的人,有些话要说。你站在这里别动,我若没叫你,你便哪里都不能去。听清楚了?”
“噢。”洛紫迟疑着答应。
看着冷夙走来,南宫羽放下酒杯,端起另一只杯子,斟满,当地一声,杯子落桌后,却飞向对面。
五指临空一动,冷夙人已如轻烟稳稳落在对面,杯子就握在他手里,一滴也不洒。
“大哥,你的身手还是这么的好,实在令我佩服。”南宫羽持杯,轻笑:“看来,今夜的喜酒,是不能白吃了。”
冷夙喝了口酒,柔声道:“你要喝多少,大哥都陪你。”
“大哥……真是好兴致。还是跟从前一样,豪气干云,千杯不醉。”南宫羽一手撑住额头,另一只手扣在桌子上,望着他,继续笑:“可惜我却没有那么好的酒量。”话锋一转,他又轻笑:“不过,方才,我猜大哥一定‘酒不醉人人自醉’了罢?”
“你……都听到了。”冷夙放下杯子,平静地道:“你都听到了,还可以这么的镇定。看来,你已经准备好了。”
“我听不懂大哥的话。”南宫羽抬了抬眼角,道:“大哥要我准备什么?”
“你并没有喝多少,却这么快就醉了?”冷夙叹着气,拿走他面前的杯子,“你不能再喝了。”
“大哥如今还有空来管我?”南宫羽自嘲一笑,劈手夺杯子,冷夙抬手扣住他手腕,轻道:“南宫羽,你莫要逼我。”
“到底是谁在逼谁?”南宫羽一霎间抬头,凝视冷夙的眼睛,一字字道:“是从前戴着面具不敢以真面示人的大哥?还是今时今日摘了面具长相完美的冷夙?到底——”他深吸一口气,极力压抑着什么,颤声质问:“到底是哪一个你,在逼我?”
“我本不想……不想对你说这些话。因为,因为在我心里,大哥始终是个值得信赖的人。”呼吸莫名地加重,他竭力平静地道:“可事实上,大哥你……骗了我。我因信你,在天菖皇宫的时候,在我深陷暗牢的时候,才会放心地把洛紫交给你照顾。可你……竟利用我的信任,在那期间,就拿走了我送给她的簪子。”
“你不但换掉了我送给她的簪子。”南宫羽艰难地喘息着,每说一个字,仿佛有刀划破了胸腔,“就连这几个月来,我写给洛紫的每一封信,也被你一一劫走。是不是?”
“你说的没错,是我……骗了你。”冷夙慢慢喝了口酒,没有迎接南宫羽质问的目光,却坦然而又直白地道:“我骗取了你的信任,想要从你身边夺走她。所以,就趁你不在时,换掉了你送给她的簪子,我还中途拦截了所有……你写给她的信。如今那些信,都被我一把火烧了。”
“只因……你爱她?”不等他说完,南宫羽厉声问。
“对,我爱她。”
“你爱她什么?这样卑鄙可怕的你——”微闭了下眼睛,似下了很大的决心,南宫羽接着道:“拿什么来爱她?”
冷夙慢慢抬眼,终是对上南宫羽的眼睛,柔声道:“我爱她的清傲,爱她的倔强,爱她的样子……所有她的一切,我都爱。大仇得报后,我活着,除了好好爱她,实在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了。就算非要杀了你才能爱她,我……也认了。”
夜风轻拂,彻骨的凉,侵袭南宫羽的身体。
他站起来,袖中玄剑,森然出鞘。
咯地一声,一截衣袖应声落下。
“冷夙,你我兄弟之义,到此为止。”南宫羽剑指白衣公子的面门,“出手罢。我同你,已无话可说。”
“南宫羽,这才像你。”冷夙丢了杯子,站起来,抬手按在玄剑上,“你若仍叫我一声大哥,我反倒不习惯了。”
他一分分握紧他的剑,淡淡一笑:“我等你出手,已多时。”
血丝从冷夙指尖溢出,顺着手背流下来,洛紫站在原地,不安地绞弄着手指,朝着这边张望:“夙哥哥,夙哥哥,你还要多久才说完?”似是忍不住要走过来。
“小芙,别过来。”冷夙柔声道,转头正对上南宫羽的眼睛,那漆黑的瞳中透着复杂难辨的眼神,他微一愣,而后无奈地道:“啊,实在抱歉,她已经不是你的洛紫,她如今的名字叫小芙,她已经不记得你了。”
她已经不记得你了。
南宫羽终于,克制不住地看了洛紫一眼。
她正满心焦急地看向这边,她看的人,却不是他。
只那一眼,他的心绞痛不已。
他和她隔得如此近,却第一次,像隔了一整个天涯。
指尖似被烈火点燃,他握剑的手狠狠后撤一寸,冷夙五指合起,跟上一寸,指尖内嵌,几乎扣入剑刃,却硬生生压住了他的剑。
冷夙以静制动,有意避免洛紫看到这边的打斗。
剑,停在两人胸腹之间。
你退我进,你进我扣。
箭在弦上,只要其中一人稍不留意,下一刻便会死。
“夙哥哥,你们怎么不说话了?”
那边,一无所知的洛紫,就在南宫羽背后三丈开外,刚好看不见他的剑正指在冷夙的胸口上。
她只看得到,夙哥哥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脸色一片苍白。
“夙哥哥,夙哥哥!你怎么了?”说着,她已忍不住奔跑过来。
就在这一瞬,南宫羽的手颤抖了下。
“小芙,别过来。”
冷夙急喝时,已迟了一步。
洛紫不但到了他身前,还张开手臂,娇柔的身体护在他面前,冷冷看着南宫羽道:“不准你伤害夙哥哥!”
她清晰地说:“不准你伤害夙哥哥!”
她的口气很凶,好像他是个坏人,而夙哥哥才是她最重要的人。
他要伤害她最重要的人,所以她很生气。
南宫羽忽地笑了,苦涩苍凉一笑。
剑,索性也不要了。
他整个人,飞快后退,转身就掠上了院外的大树。
他懒懒倚在树上,低下头,任由长发盖住眼睛,也任由自己彻底没入树的阴影中。
他没有去看院子里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却也迟迟不肯走。
他究竟是一时太过痛苦,心烦意乱之际才会有此举动,还是因为是想成全冷夙和小芙,才会暂时离开,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他只是,不想洛紫为了他,不开心。
可,她怎能忘了他呢?
他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出生入死,患难与共,从不轻言爱的两个人,小心翼翼走到一起。
遥远的天菖,轩秣王朝死牢一样的皇宫里,那棵结发的合欢树上,还留有他为她刻下的痕迹,可此时,她却不记得他。
她不记得他,甚至连她本来的名字都忘记。
她能记住的,只有她的“夙哥哥”。
而冷夙,骗了他。
他忽然一拳重重击在树上,藏在发丝间的眼睛慢慢张大,像是陡然间明白什么。
冷夙,你到底用了什么法子,令她只记得你的名字。
冷夙,你逼得我,无法不与你拼死一战。
手不由自主地探向怀中,他想去拿那只盒子。
然而,怀里空了。
“小芙,你怎么了?你趁我不在,偷吃了什么?”
突然,院子里传来冷夙急促的声音。
那声音,分明已变了调。
“七灵珠?难道她吃的是……”
估计是方才施展轻功时太急太快,盒子掉了出去,不提防被她捡到了。
来不及多想,南宫羽脸色一变,刻不容缓重回小楼前。
片刻前,端庄美丽的紫衣女子,此时已换了副模样。
双眸圆睁,唇红似血,绾起的发髻散开来,晚风吹起她的长发,她手里握着一把剑,那剑就指在冷夙的身前,她的表情却显得有些呆滞。
“小芙,把剑放下。”冷夙说着,弯腰拾起地上的簪子,拂去上面的灰,柔声道:“你拆了我的‘同魂簪’,很快就会没有力气走路了。”
紫衣的女子僵立着,一动不动,任由白衣公子绕到身后,把簪子重新插入她的发间。
“你告诉我,方才吃了什么?”冷夙仍是柔声问。
“珠子。”洛紫困难地开口,“会发光,的珠子。”
“你吃了几颗?”
“一二三四五六七。”洛紫想了想,道:“七颗。”
“七灵珠?”冷夙怔了怔,抬眼就看到南宫羽站在不远处,不由失笑道:“原来是你带过来的。怎么,魅都三公主叫你用七灵珠来对付我么?”
南宫羽眸光一片死寂,他万万没想到,一个疏忽,竟是这样的后果。
“你想不到,她会吃了七灵珠罢?”冷夙叹了口气,“你也一定想不到,接下来,她会杀了你。”
他说着,看着身侧持剑的女子,朝南宫羽一指道:“小芙,去,杀了他。”
杀了他。
他看着洛紫一步步走来,一动也动不了。
他等着她的剑劈下,冷夙也在等着她的剑劈下。
洛紫的手,却停在了半空。
面前之人,眸光如水,正在看着自己,那眼里满是痛彻心扉,和深沉的怜惜。
他是谁?他为什么用这样哀伤的眼神看着自己?
他看着她时,她为什么会觉得如此难过?
“小芙,还犹豫什么?”
她的手指为什么在发颤?
“小芙,你莫要忘了,你戴了我的‘同魂簪’,便只能记住我一人。你戴了我的‘同魂簪’,便要听我的话。”
她隐约记得,一个大雪的夜晚,在一棵结满果实的合欢树上,曾有一个人亲手为她绾发。
那个人,好像不是夙哥哥,而是眼前这个她要杀的人。
可她,为什么要杀他。
“小芙,我是夙哥哥。你快去杀了他,他就是那个‘爱了你’却‘不要你’的人。”
他不要她,他为什么不要她?
这个人,她明明记得,他好像很爱她。从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很爱她啊。
夙哥哥,在骗人吗?
“洛紫,你果然不记得我么?”南宫羽已止不住地心如刀割,喘息着开口,“我不信,你不记得我,天菖,听雨阁,合欢树,我们结发?九曲地宫,蝶剑谷,那么多的事,我们去过的那些地方,你,都不记得了?”
“小芙,你快去杀了他。”冷夙似已发怒,朝着洛紫走来。
杀了他。
可她怎么能杀了他?
她记得,她好像一直在等他。
洛紫忽然转身,拔出头上的簪子,一剑砍在簪子上。
喀嚓一声,簪子断裂开来。
冷夙退后一步,震惊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下一刻,洛紫已扑入南宫羽怀里,她紧紧抱住他,眼泪扑簌簌落下。
“你,你怎么才来找我。我等你等得好辛苦。”
南宫羽把头埋入她的发丝间,深深地吸了口气,声音已有些哽咽,“我也一直在找你,很辛苦地……在找你。”
冷夙颓然退开一步,脸上满是疑惑,他甚至摘下自己的簪子,仔细地看,他实在看不出,洛紫何以能摆脱掉‘同魂簪’的束缚。www.xfanjia.com
同魂簪,夜魔神物,两人之中,非主人者佩戴后,必会如同中了蛊一样,只听得进主人的话,只记得住主人的名。
“你不必再看了。”南宫羽慢慢道,“是七灵珠的力量。七灵珠,乃神女之物,与魔相生相克。你的簪子,纵然再厉害,也不抵它千分之一。你那样逼洛紫,只会令她反抗你。她越是反抗你,便越能克制住魔性。所以,你控制了她的人,却控制不住……她的心。她是属于我的,谁也夺不走。”
“她是属于我的,谁也夺不走。”
她此刻在别人怀里,背对着他,连一眼都不再看他。
曾经,她说永远不离开他,她说要一辈子和他在一起。
可她却注定不属于他。
冷夙忽然纵声大笑起来,他笑着笑着,居然忘了‘同魂簪’反噬的事实。
同魂簪,一旦被中蛊的那人苏醒,一旦簪子断掉一根,主人便会受不住魔蛊的反噬。
他的身体开始一寸寸消散,微风一吹,他的脸便碎了。
等到洛紫再抬头时,院子里已少了一个人。
“他呢?”她仰头问。
“他啊……”南宫羽揉了揉她的发,看着天空道:“他走了。大概变成了天上的星星吧,传说,人死后就会变成星星。他一定会是极耀眼的一颗星星。”
“他为什么会那么耀眼?”洛紫轻声问。
“因为他的爱,太深太霸道。”南宫羽低头,在她唇上亲吻了下,柔声道,“倘若他洒脱一点,也许下辈子,我们还能做兄弟。”
朗月清风,赤峰山高崖上,黑衣的公子坐在马上,与紫衣女子紧紧相拥。
夜凉如水,流泻指尖,他们的手握在了一起。
远处,山脚下隐约有一个青衣的少年,唱起了哀悼的挽歌。
江南春未杳,春色花容照。
昨宵苦雨连绵,今朝丽日晴天。
晓莺残梦,梦里断殇,化柳烟消。
风停云淡,人各天涯。
盈盈一笑,恩仇尽了。
(正文完)
晶晶走到唐三身边,就在他身旁盘膝坐下,向他轻轻的点了点头。
唐三双眼微眯,身体缓缓飘浮而起,在天堂花的花心之上站起身来。他深吸口气,全身的气息随之鼓荡起来。体内的九大血脉经过刚才这段时间的交融,已经彻底处于平衡状态。自身开始飞速的升华。
额头上,黄金三叉戟的光纹重新浮现出来,在这一刻,唐三的气息开始蜕变。他的神识与黄金三叉戟的烙印相互融合,感应着黄金三叉戟的气息,双眸开始变得越发明亮起来。
阵阵犹如梵唱一般的海浪波动声在他身边响起,强烈的光芒开始迅速的升腾,巨大的金色光影映衬在他背后。唐三瞬间目光如电,向空中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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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时,”轰”的一声巨响从天堂花上爆发而出,巨大的金色光柱冲天而起,直冲云霄。
不远处的天狐大妖皇只觉得一股惊天意志爆发,整个地狱花园都剧烈的颤抖起来,花朵开始迅速的枯萎,所有的气运,似乎都在朝着那道金色的光柱凝聚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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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脸色大变的同时也是不敢怠慢,摇身一晃,已经现出原形,化为一只身长超过百米的九尾天狐,每一根护卫更是都有着超过三百米的长度,九尾横空,遮天蔽日。散发出大量的气运注入地狱花园之中,稳定着位面。
地狱花园绝不能破碎,否则的话,对于天狐族来说就是毁灭性的灾难。
祖庭,天狐圣山。
原本已经收敛的金光骤然再次强烈起来,不仅如此,天狐圣山本体还散发出白色的光芒,但那白光却像是向内塌陷似的,朝着内部涌入。
一道金色光柱毫无预兆的冲天而起,瞬间冲向高空。
刚刚再次抵挡过一次雷劫的皇者们几乎是下意识的全都散开。而下一瞬,那金色光柱就已经冲入了劫云之中。
漆黑如墨的劫云瞬间被点亮,化为了暗金色的云朵,所有的紫色在这一刻竟是全部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道巨大的金色雷霆。那仿佛充斥着整个位面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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