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大内,肃杀的气氛比冬日还要泠冽。
天子偶染风寒,却罢了半个月的早朝,这是过去从没有过的事情。
当今天子,虽然一直病病弱弱,但登基为帝这两年多来,却从没缺过一日早朝。
如若当真只是偶染风寒,又怎会接连十五日都不上朝?
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朝内上下气氛敏感,因此议论纷纷。
皇帝身边的重臣,府上的门槛都快被大臣们踏破了。
宗亲命妇们也纷纷向宫内递送了拜帖,请求面见太后。
但无一例外得到了拒绝。
外面见不到皇帝,流言漫天,甚至一度传出了皇帝已经驭龙宾天了。
京兆府在短短五日内就抓了好几个乱传谣言的纨绔弟子,当街施以严惩,杀鸡儆猴。
即便如此,这股谣言也没刹住。
破解谣言本是最简单的,叫大臣们看一眼皇帝,知道他还活着,谣言就不攻自破了。
可身居内宫的太后,有苦说不出。
她如何不知京城人心都乱了,朝臣们的求见越来越挡不住了,可她实是不能叫朝臣们见到现在的皇帝。
太后的视线越过选德殿侧殿内层层叠叠的帷帐,遥遥看着龙榻上昏睡的皇帝儿子,苍老的美目中忍不住湿润。
一旁的太监见了,赶紧过来扶着太后坐于软榻之上,吩咐小太监过来给太后松肩。
太后摆了摆手,落寞地望着殿中央瑞脑消金兽缓缓上飘的熏香白雾。
当年她生皇帝的时候,原本生的是龙凤双胎,可在大辰皇室内,却一直有着龙凤胎亡国的批命。
那个时候各地世家纷纷脱离皇室的掌控,国家已经呈现出衰败之象,先皇笃信修仙长命之道,后宫若再出龙凤胎,只怕不仅是女儿,就连儿子也要一同殒命。
于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和嫡皇子,她忍痛送走了小公主。
除了她身边几名老人,这世上再也无人知道这名本该金尊玉贵,如今却流落民间的嫡公主的存在。
可大约是命运弄人,两个孩子明明一母同胎,被送走的小公主却很健康,皇帝生来就病弱缠身。
好不容易熬死先皇继承了皇位,却连半个子嗣都没留下,就已经病危了。
太后觉得,到今日这般田地,仿佛是上天在惩罚她为人母却狠心抛弃自己的亲骨肉。
她保养得宜的手摁着自己心口的位置,将血滴子的密报丢进了金丝炭盆之中烧了个干净。
血滴子,是历代皇帝手中握着的一把利剑,明面上号称维持朝纲清明,实则专门行朝臣不便之事,手上沾满鲜血。
这种畸形的机构并不是大辰的特产,几乎历史上每一朝都有,只不过时代不同叫法不同,有的叫不良人,有的叫锦衣卫,实则本质都是一样的,都是为了皇室铲除异己。
而如今,皇帝病弱,很多事务都由太后垂帘听政,其中也包括执掌血滴子。
这次刺杀顾宴清的行动,从埋下细作,到在云都城郊外发动血滴子全员发动致命击杀,前后策划了长达两年之久。
而最终,这场精心策划的谋杀,竟还是杀不了顾宴清!
经此一役,血滴子这个秘密机构已经名存实亡了。
人都快死没了。
以后怕是就没有机会了。
太后的视线转到皇帝身上,冷冷一笑。
下次见面,她的儿子和顾宴清,谁是江山之主,怕是很难说了。
太后心头猛地腾起嫉妒的怒火,将手边的玉砚台摔了个粉碎,又奔到窗边的棋案上,将上面无数的宫廷珍宝玉石尽数扫到了地上。
温暖如春的殿内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个个战战兢兢。
太后怨毒地撑着案台,发丝随着她剧烈的动作狼狈地垂落下来。
为何?顾宴清明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贵公子,为何能在那种截杀下活下来?!
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错?是哪个该死的东西坏了她的大事?!
顾宴清若是死了,这天下就保住大半了呀!
哪怕她的皇儿暂时昏迷,那些老东西也不敢来逼迫她堂堂太后!
哪像如今??哪像如今!
那些见风使舵的老东西,还幻想着顾宴清当了皇帝会让他们继续保有尊荣呢。
顾宴清这个乱臣贼子还活着,她的皇儿却要归天了??这世道何其不公!
“皇儿,皇儿你快醒醒??”
太后哭着扑向了龙榻。
她在宫室内狠狠发作了一通,皇帝依旧昏睡。
那老太监悄悄叹了口气,摆了摆手,示意跪在地上的太监宫女们都先下去。
太监宫女们忙不迭地从地上爬起来,低头躬腰快速出去了。
老太监心头唏嘘。
太后娘娘从前是个再温柔不过的良善人,可自从陛下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眼见江山不保,太后娘娘也跟着性情大变。
老太监走路没声音,压低声音劝她,“娘娘,万万保重身体,陛下还要靠您撑着呢。”
太后趴在龙榻边哭着抬头,“那些乱臣贼子,妄图将江山从皇儿的手里夺走,本宫怎么能允许??”
皇帝不露面,不仅各地的豪强望族不安分,就连宗室里那些血脉偏远的旁枝子弟们也开始蠢蠢欲动。
现今的天子是先皇独子,而先皇也是独子,天子连个亲皇叔都没有。
宗亲们虽离嫡枝血脉遥远,但只要皇帝死了,他们就是新的皇嗣,谁都有可能继位。
太后母子是前有虎后有狼。
那老太监道,“娘娘,老奴说句不中听的话,陛下现在的情况,您要尽早打算起来了。”
老太监从太后一入宫就在她身边,这种话也就只有他能说。
太后年轻时候也是容貌才气俱佳的高门贵女,即便现在老了,依旧看得出几分秀美。
她用手帕擦了擦眼泪。
老太监说的她又何尝不知道,可她的皇儿尚在人间,却要她为了自己的往后谋划儿子死了以后的事情,她如何忍心?
老太监道,“如今的朝局,一日紧张过一日。娘娘难道甘心,将来有一日,昧着本心认下一个卑贱的宗室子为嗣子,任他坐拥陛下的江山?”
即便这江山风雨飘摇朝不保夕,可皇帝终究是皇帝啊。
只要江山一日不倒,皇帝就是天下之主,何等尊贵。
太后低垂的眼睛里流露出阴狠,“不??皇帝,必须是本宫的孩子??”
她的一生都埋在了这冷冰冰的皇宫里,难道到头来,要为他人做嫁衣?!
皇帝身上必须要流着她的血!
老太监跟在太后身边几十年,自然知道自家主子的心病在何处。
“娘娘,小殿下和陛下是双生,不若??”
“住口!速速住口!”太后跟他主仆几十年,瞬间就听懂了他的暗示,惊恐地呵斥住了老太监,看着他的目光犹如疯子。
“你在胡说些什么!你是想让本宫以公主冒充皇子?!这??”太后惊得站了起来,指着老太监的手指发颤,“这简直是??”
老太监扑通跪地,“娘娘,小殿下这个公主的存在无人知晓,而且,娘娘就不想和小殿下母女团聚吗?
殿下她贵为金枝玉叶,嫡皇女,除了陛下,这天下还有谁的出身比小殿下更高?历史上不是没有女皇登位的先例啊!
老奴一心只为了娘娘着想,纵然罪该万死,也请娘娘考虑一二吧。”
太后惊惧交加,不可置信地看着老太监,“高加,你简直是疯了,已经一千多年没有出过女皇了,而且本朝公主是没有继承权的。”
最重要的是,小公主一出生就被送出帝京,皇家用来证明血统的玉碟上,是找不到她的痕迹的。
高公公趴在地上,仰视着惊惶的太后,眼中跳动着谋算。
“何必要皇女登位呢。
小殿下回来,继续陛下如今的身份,一切都水到渠成,安稳如旧。
殿下同陛下是双生子,面容上必定相似,只要操作得当,不会有人察觉的。
娘娘,您仔细想想啊娘娘??小殿下十分健康,必定可以长长久久地陪在娘娘身边。”
太后手脚冰凉地看着高公公,良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以后不必再提小公主,她已出宫,就没有再回来的道理。”
高公公温顺地道了一声是。
外面宫人来报,三公主来了。
太后脸上终于有了笑容,“叫我儿进来。”
太后极为疼爱这位三公主,皇帝昏迷之后,也就只有这位三公主能让太后露出一丝笑容了。
先皇子嗣单薄,除了一个嫡子,另还有三名宫妃所出的公主。
如今大公主二公主都已出降,宫里只剩下了这唯一的公主。
高公公抬起头,带着笑容看着太后。
明明是和往日一样的笑容,却叫太后看出了别的意思。
若是她的亲骨肉在身边,哪用得着把这同她毫无血缘关系的三公主捡来当个宝。
太后怒气冲冲将高公公斥离。
高公公被斥责,弯腰低头退下,嘴角却悄悄勾起一抹笑容。
门外进来一名淡妆淡衣的宫妆美貌少女,路过高公公的时候,还盈盈地同他见礼。
高公公笑着道了声“公主安”,而后退了出去。
高公公刚退出去,就有心腹太监来报。
“叶家来报,小殿下不见了。”
高公公差点在大殿前摔跤,“什么?!”
那年轻太监赶紧扶住高公公,“干爹别着急,叶家已经撒出人手去找了。”
高公公在寒风中疾步,走得快得连年轻太监都快追不上。
“干爹,您慢些,别着急。”
高公公抿着阴沉的嘴角,依旧步速飞快,穿梭在深夜的禁宫之内。
他已是宫内地位最高的内官,一路上无数低阶宫人向他见礼。
高公公急得恨不得飞起来走。
他怎么能不着急呢,小殿下是陛下最后的希望了。
他虽侍奉太后几十年,但在他心中,真正视之为主,豁出性命也要守护的,是那位病榻上孱弱的年轻天子。
陛下道若自己有三长两短,要他暗中促成小殿下登位。
他便是死,便是舍了这条命,也要给主子办到。
可谁知在这个节骨眼上,小殿下竟然不见了。
这该死的叶家!连个柔弱的女孩儿也护不好!
小殿下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让他主子含恨而去的话,必叫他们阖家陪葬!
高公公急着面见叶家的来人,太后那边,在秋筱公主的安慰下,心里好受了许多。
秋筱公主倚偎在太后怀里,宛若一对亲生母女,太后越看越喜欢,只觉得自己总算还有个安慰。
只是方才高公公的话还是让太后产生了一丝不适,对着秋筱公主的笑容僵硬了一瞬间才恢复。
秋筱公主的生母原是先皇宠妃,虽受宠但出身低微,生下公主就亡故了。
于是秋筱公主从小就被抱到了太后宫中抚养。
太后失了亲生女儿,便将秋筱当作亲女的替代品,对她疼爱有加,什么都要给最好的。
只是天子从小就对这个皇妹不冷不淡,从没表现出什么亲近。
太后怜爱地拍了拍秋筱公主的肩膀。
这孩子多么的贴心,自从她皇兄病倒之后,就从不穿鲜亮的衣服了。
公主瞥了一眼天子,眼中闪过焦躁。
皇兄与她虽然从不亲近,但好歹是她亲皇兄,若是换个血脉疏远的宗室子继位,她这个公主就一文不值了。
太后拉着秋筱公主的手,同她说,“瞧瞧我们秋儿出落得越来越好了,如此好颜色,日后成婚了,定然将驸马迷得死心塌地。”
秋筱公主羞涩地低下小脸,轻摇着太后的手同她撒娇。
“母后说什么呢,秋儿才不嫁人,秋儿要永远伴在母后身边。”
太后心中熨贴,嘴上却轻斥,“胡说,怎么能不嫁人呢,姑娘家都要嫁人。秋儿是尊贵的公主,母后定要替你寻来天底下最好的儿郎,才好与你相配。”
秋筱公主心头一跳。
天底下最好的儿郎?天下人公认的那人,不就是姑苏顾氏的少主,曾经惊才绝艳的探花郎吗?
秋筱公主耳朵里充斥着心跳震动耳膜的声音,只见太后目光明亮,充满了暗示的意味。
秋筱公主袖子下的手忍不住紧紧攥着,太后问,“秋儿,你觉得姑苏顾氏的顾宴清如何?若母后将他指给你为驸马,你可愿意?”
秋筱公主脸上闪过恰到好处的吃惊,仿佛很意外,随即盈盈下拜,“儿臣全凭母后做主。只要能帮到母后和皇兄,不管让儿臣做什么,儿臣都愿意。”
太后越发满意了。
和聪明的孩子说话就是舒心。
天子病危,太后自然不是随便提起公主的婚事的。
既然刺杀失败,那就联姻,出降宫里最受宠的公主。
只要顾宴清肯尚了公主,就代表愿意暂时妥协,江山就可再多保几年,甚至几十年。
但按照朝廷现在一年弱似一年的情况,姑苏顾氏未必看得上皇室的公主。
但太后并未将这一点告知秋筱公主,只问她,“姑苏秦氏嫡长房的姑娘,近来是不是在京中?”
太后问的这位姑娘,是顾宴清的嫡亲表妹,她的父亲是顾宴清的亲舅舅。
顾家似乎有意和秦家再次结亲。
只不过许的是不是正妻之位置,外界就不得而知了。
提到这位贵女,秋筱公主眼神暗了暗,“秦二姑娘是在京中呢。”
她曾好几次在贵女们的宴会上,撞见过这位性情跋扈的姑娘,趾高气昂地向别的贵女夸耀她表哥有多疼爱她。
在她的描述中,她的表哥满心满眼都是她,可若是真的,怎么到今日,也不曾听说顾秦两家结亲呢?
秋筱公主是不信顾少主那样清冷得难以靠近的人,能有多疼爱一个女子的。
那样耀眼的人,胸腔中装的是天下,绝不会是哪个女子。
太后点点头,“日后多同她相处相处,你们将来是要做亲戚的。”
秋筱公主心砰砰跳,“是,儿都听母后的。秦二姑娘性情温柔,儿也很喜欢和她相处呢。”
太后看着秋筱公主的目光慈爱温柔,“秋儿放心,若顺利订下婚约,母后定要让你欢欢喜喜地嫁过去。
若是哪个不开眼的妖精敢去蛊惑我儿的驸马,本宫定让她死无葬生之地。”
秋筱嫁过去之前,绝不能让顾宴清有什么心上人之类的。
公主若不能笼络住顾宴清的心,联姻还有什么用。
*
秋筱公主带着贴身女官回到了自己的宫殿。
夜风寒凉刺骨,她的心却烫得火热。
自打三年那场宫宴上,她在屏风后面偷偷看了一眼那眉心有朱砂痣的顾家哥哥之后,他的脸就深深印刻在她的心上,从此眼里再也看不见别的男子。
三年不见,他当是越发好看了。
即便远在帝京,也总能听到姑苏望族的贵女为他争风吃醋的传言。
她虽心中着急,但却也没有任何办法。
而现在,天上就像是掉馅饼了一样。
皇室要向顾氏抛出橄榄枝。
她就要和顾宴清结成夫妻了。
秋筱公主并没有想过顾氏还有拒婚的可能。
她只知道,母后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她的话一定会成真。
女官轻柔地为秋筱公主摘下发冠,梳理她的长发,“恭喜贵主贺喜贵主,依奴婢看,这天下,本也就只有顾家公子,才配得上咱们贵主这般尊贵又美丽的女子。”
秋筱公主看着镜子里自己秀美的脸庞,忍不住笑意满面,“胡说什么呢。”
女官讨好地一脸不赞同,“奴婢才不是胡说。贵主从小养在太后娘娘身边,同嫡公主也没什么分别,可不是大公主二公主能比得上的。”
秋筱公主端坐在秀凳之上,身边围绕着四五个宫女,只为她一个人梳洗。
公主漫不经心地看着自己精心修染的指甲,“这倒是,我的身份总还是尊贵过两位姐姐的。”
她的一应吃穿用度,太后娘娘都是比着嫡公主的宫例来给的,把她当成了亲生女儿一般疼爱。
久而久之,秋筱也觉得,自己其实就是太后所出的嫡公主,同皇兄是一母同胞的。
她和庶公主的分量是不一样的,她是世间尊贵的姑娘,自然该配最好的郎君。
下人们说得对。
宫女们不动声色地讨好着主子,却见公主不知想到了什么,皱起了眉头。
”主子?”
秋筱公主按下心中的烦躁,没理睬女官。
不知公子有没有心爱的女子。他那样的人,会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呢?
一定是温柔娴静,知书达理,一心一意为着他的吧?
他若为了那女子拒绝皇家的亲事可怎么好?
秋筱公主拔下头上的金簪,轻掷在桌子上。
民间那些出身低下的女子,最会蛊人心了。
公子可别被那些居心叵测的坏女子骗了去才好。
秋筱公主辗转难耐,不一会儿又露出释怀的微笑。
公子心里自然是不会有任何人的,只有她这个皇室用金玉珍宝堆出来的嫡公主才配得上他,她只要等着他们的婚事昭告天下的那一天就好。
她不需要担心任何人。
当夜,一队兵马从皇城呼啸而出,直奔大辰西南边境而去。
*
同一时间,茫镇也夜幕降临,大雪静悄悄地飘着。
茫镇上没有大富大贵的人家,人们忙完了一天的生计,从冰天雪地里回到家里,能吃上一口热乎的番薯,便已经很知足了。
若还能吃上一口肉,那都是家境殷实的人家了。
洪家武馆就算是镇上的殷实门户了,但也不是每天都能吃到荤腥的。
洪家娘子的拿手好菜肉包子,那也都是每四五天才做一次的。
但今日不一样,家里多了个姑娘,是大日子,得好好庆祝。
洪娘子天不亮就起来掏空了家里的库存,做了满满一桌子吃食。
晚饭前,洪娘子把洪馆主扯到了柴房来。
家里没有专门的库房,就拿柴房暂时充的。
夫妻俩看着堆了小半个屋子的东西,面面相觑。
公子他们早上来的时候,一共是两辆马车,第二辆马车上堆满了大小不一的盒子。
他们早上搬下来的时候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只以为是姑娘惯用的物什,没想到满满一马车装的都是吃的用的。
光是那上好的火腿就有整整十扇,更别提那些厚实的过冬皮料,夏日的轻衣,轻而保暖的绒被,读书用的笔墨纸砚,连机巧玩具都有,好些东西他们从没见过,都是城里的好货。
甚至连治疗各种日常疾病的方子都备下了,仔细地收在一个盒子里。
洪家夫妻识字不多,但也知道这是极好的书法,想必是公子亲自写的。
另还有一个大箱子,上着锁,十分笨重,不知是什么。
洪家夫妻想到了姑娘腰上挂着的那个大钥匙,大概就是开这个箱子的。
看看这里的东西,桩桩件件都置办妥了,便知道真是放在心坎儿里疼的了。
这样周到,不知是花了多少时间,费了多少心血。
要不是他们家养不起马,公子只怕连马车都要留下给姑娘备着。
这在他们茫镇上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大手笔了。
镇上最富的人家也置办不起这么些东西。
洪家夫妻这下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本来,他们是想报答公子的救命之恩才答应收养那孩子的,现在看来,他们分明是迎了一个金疙瘩进门。
公子走的时候说除了那个上锁的大箱子,剩下的都是送给他们洪家的,只求洪家能好好照顾他妹妹。
可洪家夫妻是明白的,这分明是公子为了怕姑娘受苦,特地给姑娘预备的,因此才连带他们全家的份都一起捎带着准备上。
“这不行,不行不行??”洪馆主越清点越心慌,“这里头得是多少钱,这我们怎么能要呢。
本来就欠恩公,现在不成了占恩公的便宜了吧?不成不成,咱们是本分人家,不能干这样的事儿。”
洪娘子同样心有余悸点点头,“正是呢。咱们就是普通老百姓,哪里受用得起这样精贵的物件。都给姑娘存着,家里谁也不许动,将来姑娘出阁,都是姑娘的嫁妆。”
可这里头好多都是吃的东西,根本放不起,就算他们想替姑娘存也存不住。
夫妻俩为难了。
他们决定饭后找叶软色来决定。
他们茫镇的规矩,晚餐才是一日的正餐。白日里,家里的劳力都出去讨生活了,只有晚餐,才是每日里全家围聚的时候。
今日这顿是姑娘来家里后的第一顿正餐,定要让姑娘感受到家的温暖才好。
洪家一共六个孩子,加上叶软色就是七个,最大的十六岁,最小的双胞胎才四岁。
除了洪家长子洪小武是洪家夫妻生的,其余的孩子都是捡来的武馆徒弟或者收养了亲戚家没人照料的孩子。
此时他们全部都围在叶软色身边,一个个想靠近又不敢。
双胞胎娃娃一个叫棋儿,一个书儿。书儿胆子大,钻进叶软色怀里就抱着她脖子不肯下来了。
棋儿原本是有些怕生的,一见书儿得了漂亮姐姐抱着,立刻急得拉着叶软色袖子就要往她身上爬。
叶软色心思都飘到别的地方去了,书儿要她抱着她就抱着,棋儿猛地一拉她,她没坐稳,差点抱着书儿歪到一边去。
洪小武连忙把书儿捞起起来,推起叶软色的肩膀把她扶稳。
洪小武拍了拍书儿的屁股,“你这个调皮蛋,差点把姐姐弄倒了。”
书儿羞羞地捂着脸缩在洪小武的怀里,眼巴巴地看着叶软色,然后小声在洪小武耳朵边说话。
少年清秀的脸上飘上一抹红,有些不自然,看向叶软色,“叶妹妹,书儿说她喜欢你。”
叶软色似乎没什么感触,只是点点头,说了声谢谢书儿,继续抱紧了棋儿呆呆地坐着。
少女清澈的眸子里倒映出窗外飘落的雪花,眼眶有些泛红。
她整个人安安静静的,唇红齿白,皮肤也白,眸子干净剔透,这么安静的时候,像个冰刻出来的雪人儿,颇有种让人心疼的乖巧。
洪小武很想和软色说话,但又不知道说什么。
新来的妹妹性子很安静,不爱说话,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好看的姑娘。
妹妹举手投足总和他们家有些格格不入,让他不敢在她面前大声说话。
过去一定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吧?家里是不是顿顿能吃上猪油?
洪小武见软色似乎没什么说话的兴致,便猜她是刚到新家不适应,绞尽脑汁想话题。
“叶妹妹,早上送你来的那位公子,他是你哥哥吗?”
这个问题其实他早上就问过了。
话一开口,洪小武就后悔了,低着头都不敢看叶软色,怕叶软色嫌弃他,又怕叶软色不理他。
但叶软色开口了,少女的声线温和浅淡,音量很轻,说话慢吞吞的,有种淡漠的温柔,“他说是就是吧。”
他是祖宗,他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洪小武心头一喜,“你哥哥长得可真好看,像??像神仙。”
洪小武不会说话,只知道那位公子实在好看得让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而且,那位哥哥性子还如此温和。
爹娘还说那位哥哥精通医道,救了阿奶的命,是他们家的大恩公。
真是云端上的人呐,和他们家是云泥之别。他们家是撞了大运,才能和这位公子有了交集。
公子那样的人,本该是他们一辈子都见不到的存在。
洪小武摸摸自己的脸蛋,他这辈子是长不成那样了。
叶软色轻轻叹了口气,“是很好看呢。”
勾月也是她见过最好看的人了。
而且??
叶软色又叹了口气。
雪下得更大了。
二丫见她表哥只知道和那个新来的丫头说话,心里很不服气。
乍一见叶软色发件的簪子,眼热得不行,铃铃铛啷得真好看。
二丫觉得这宝贝要是戴在她脑袋上,一定也很好看。
于是她偷偷伸手从软色头上抽了出来。
叶软色感受到了身后的动静,却没有管,纵着女孩儿去了。
倒是洪小武,正想着怎么接软色的话,却看见了自家表妹黑乎乎的贼手。
“二丫!你干什么!”
二丫被洪小武一吓,手一抖簪子掉在了炕上。
洪小武不小心吼了出来,吼完了才惊觉自己在叶妹妹面前高声说话了,当即羞恼地瞪着二丫,就好像错做事的人是他自己一样。
二丫这小混蛋干的什么丢人现眼的事情,让叶妹妹怎么看他们一家人?!
关键是怎么看他!他不是这样的人!
“叶妹妹,你别生气,二丫还小不懂事,我替她给你道歉。我们家虽然穷,但是也有规矩的,不是,不是这样的??”
叶软色并不知道洪小武是怕自己被二丫连累才急忙替二丫道歉的,她以为洪小武是怕她误会二丫。
她安静地看着洪小武涨红的急切脸,只是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
以前勾月也是这么替她向别人道歉的。
但是勾月不会着急,他永远是和煦温柔的。
勾月只会无奈地用指尖虚虚点她额头,人前替她道歉,人后告诉她下次不可以了。
但是下一次犯了,他还是会替她道歉,依旧还是很无奈,点她的额头说“你呀”。
不要过现在,她变成了被道歉的那个体面人。
勾月替她向陈纤韵道过很多次歉,她还很羡慕陈纤韵,原来被道歉是这样的感觉。
也并不很令人高兴嘛。
洪小武瞪着二丫,“快给叶妹妹道歉,不然你别吃晚饭了。”
二丫吓哭了,眼眶里都是眼泪看着叶软色,“对不起。”
叶软色并不喜欢洪小武这样凶巴巴地对二丫。
勾月就不是这样道歉的。
软色捡起簪子,拉下二丫把簪子簪到了二丫的头发上,认真地看着她,仿佛认准了这个道理,“你哥哥替你道歉了。所以你不用道歉了。”
因为有人替她周全了,所以二丫可以安心被庇护了。
不用觉得不好意思了。
就像小汤圆从前一样。
二丫瞪圆了眼睛,傻愣愣地看着叶软色。
这就给她了?
洪小武怀里抱着棋儿,单手把簪子从二丫头上抽了出来,轻轻放在了叶软色身边,“叶妹妹,二丫只是我们乡下的土娃娃,配不上用这么好的东西,你用才合适,别让她埋没了。”
二丫眼看着给了她的簪子又被洪小武拿走了,气得从炕上跳下来踢了洪小武一脚跑出去了。
叶软色依旧看着洪小武,洪小武忍不住别开视线,“叶妹妹,怎么了?我脸上脏了吗?”
叶软色摇摇头。
不是他,是她弄错了。
原来即便是代替道歉,也可以是不一样的。
人类真的很复杂。
洪家夫妻进屋来招呼他们去前堂吃饭,进来的时候就见到叶软色和自家儿子两人怀里抱着一模一样的小娃娃。
洪娘子心头一乐,怎么看都像一对年轻夫妻抱着自己的娃娃。
再看看儿子脸红扑扑,局促地站在叶姑娘旁边却不肯走,洪娘子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儿子这是看上叶姑娘了。
他们洪家在镇上也算好人家,好多姑娘都愿意嫁到他们家来。
小武十六了,本来也该说门亲事了,但他心气高,挑剔得很,谁也看不上,相看都不愿意去,二丫这个表妹他也不喜欢,只当妹妹看。
现在好了,儿子终于有中意的姑娘了,洪娘子心里像吃了蜜一样甜。
但又隐隐担忧,叶姑娘虽然算他们家的养女,但这个条件是不是太高了一点,他们家配得上吗?
洪馆主并不知道妻儿的心思,只热切地招呼叶软色去吃饭。
“吃了洪家饭,以后就是洪家女儿了。”
如果说洪家夫妻原本只将叶软色看成是恩人的托付,那么经过一顿饭之后,他们就真心开始稀罕小汤圆了。
怎么会有这么乖的姑娘呀,他们怎么从来没养过这么听话又漂亮的孩子。
不管给她夹什么她都全部吃掉,捧着碗吃得安安静静的,吃相也秀气好看,筷子和碗之间没有碰撞的声音,咀嚼的时候也不发出一点声音。
小姑娘说话不多,慢慢的,轻轻的,整个人像个乖巧的玉器娃娃,让洪家夫妻越看心越软,总是忍不住投喂她。
再看看桌上别的孩子,吃得那叫一个凶猛。二丫黑黑的爪子抓着鸡腿啃得满手是油。
立刻被比进了泥里。
洪娘子看着孩子们大快朵颐的样子“噗嗤”一笑。
除了她儿子。她儿子为了收敛吃相,为难得都快不会吃饭了。
洪家夫妻了然大悟,原来家里有个乖巧听话的小姑娘,是这种感觉啊。
这孩子和他们有缘分,注定要和他们成为一家人。
吃完饭,洪家夫妻将叶软色叫到了柴房里,还不让别的孩子过来,弄的神神秘秘的。
“阿蔷瞧,这满屋子都是你哥哥给你准备的。”
洪家夫妻七手八脚地将一个个盒子打开,捧到叶软色面前来。
“阿蔷,你快瞧瞧,你哥哥真是心疼你,衣食住行,他什么都给你置办上了。也不知他准备了多久,这样的周全。
他怕你生病,连药方子都写了几十张呢。”
公子写的药方子涵盖了各类杂症,从咳嗽发烧,到跌打损伤,甚至连妇人怀孕的食补,坐月子头疼腰酸等症的方子都准备上了。
可以说叶软色只要不生偏症重症,她这辈子有可能用到的药方子全在这个盒子里了。
洪家夫妻小心地把那个装满药方子的盒子递给叶软色。
叶软色拿起最上面的一张纸,这是一张写气血虚的方子。
“气血虚——当归、川芎,佐以熟地、枸杞、黄芪,煎之,温热服之。
冬日要多保暖,远寒邪,夏季莫要贪凉,时常可用温水泡脚。
莫要胡闹,保重身体。”
她是见过他写字的。
因为是新盲,他总控制不好墨汁的出量,写十张,有时连一张完好的都得不到。
可这里却有厚厚一叠。
每一张药方的字迹都很漂亮清晰。
他不知写了多久。
明明来了拂月城之后他每日白天都外出的。
叶软色又看了第二张药方,第三张药方。
她忽然把所有药房都从盒子里拿了出来,快速地翻阅。
“阿蔷,这是咋了?”
洪家夫妻看着叶软色突然快速起来的动作。每张方子都是看一眼就翻过去了,就像在找什么一样。
叶软色把方子全部放回了盒子里。
她摇摇头,露出微笑,“没事。”
柴房里昏暗,洪家夫妻并没有发现叶软色发红的眼眶,继续给叶软色说这里的每一样东西。
恩公那样好的人,他们务必要让姑娘完整地感受到恩公的心意,绝不能叫他白忙一场。
白日里姑娘拒绝跟恩公说再见,他们看着恩公那张俊若天人的脸上露出落寞的表情,可把他们难受坏了。
好在洪家夫妻并不知道顾宴清是不能视物的,否则心里只怕更难受了。
小汤圆沉默地看着面前一样一样东西。
洪家夫妻让她摸什么她就摸什么,听话得像个牵线木偶娃娃,乖得不行。
那些方子,每一张的最后都写着“莫要胡闹,保重身体。”
她甚至能想象到勾月揉着她的脑袋,用低沉温和的声线同她说这句话的样子。
他的眸子一定是亮亮的,剔透像琉璃珠子,像山里的泉水。
最后一张纸上,只有短短一行字。
“乖儿,好好的。”
这张纸很奇怪,和上面那些纸面干净的方子不同,字旁边有好多墨汁点迹。
原来在雪地里她没听清的最后一句话,勾月叫她的是这个。
叶软色不明白他为什么每张方子上都要写保重身体的话。
她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
其实那是因为叶软色每次只可能用到一张方子。
顾宴清不能留在她身边了,他再也无法得知叶软色会用到哪一张方子,即便再不放心,他也顾不到她了。
他希望叶软色不管用到哪一张都能看到这句话,所以他在每一张上面都写了。
“保重身体”。
洪家夫妻打开那些装着上好火腿的盒子,“阿蔷若是愿意,伯娘们就帮你把吃的都卖了,卖得的钱让你存起来。可好?”
叶软色说话的声音略有鼻音,“不用卖,都吃了,我们一起吃。”
洪家夫妻为难了,“这可不行,孩子你不知道这些东西有多贵,那是在吃银子。”
他们把煤油灯往前一提,突然发现姑娘泪流满面。
她哭得安安静静的,一点声音都没有,以至于洪家夫妻一点都没发现。
小姑娘把他们吓坏了,“哎呀,阿蔷这是怎么了?想哥哥了是不是?乖孩子不哭不哭。”
洪娘子心疼地把叶软色揽到怀里,一下一下温柔地拍抚着她的后背。
小姑娘一直哭得很安静,红着眼睛像头迷茫的小鹿子看着洪娘子,哽咽着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哭,我不懂这些,这些太难了??”
直到她被抱进了洪娘子温暖的怀抱,突然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洪家夫妻心疼坏了,这样安静乖巧的孩子突然大哭,比爱哭的孩子更让人心疼。
若不是难过极了,怎么会这样哭呢。
*
晚上临睡前,洪小武来找洪馆主。天气冷,他出屋子前又多裹了一件大棉袄,整个人看起来立刻五大三粗起来,倒是和他清秀的脸庞不符。
“爹,我想明天去镇里再找一份工来干。”
“啥?还找一份工?”洪馆主正在铺被子,“咋突然要再找一份工?今年冬天这样冷,过完年开了春再去吧。”
洪娘子笑笑没有说话,揶揄地看着洪小武。
洪小武扭捏地挠挠头,“家里多了一个妹妹,花销更大了,而且马上要过年了,我想多挣几个铜板,补贴家用,让家里过个舒舒服服的大年。
况且,叶妹妹和咱们家别的孩子不一样,吃穿不能委屈了,得要好的才衬得上她。”
洪娘子在煤油灯下给孩子们补衣服,闻言笑看着儿子。
“怎么就不一样了?不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
洪小武一窒,没想到自己的心思这么快就被他娘看穿了,但梗着脖子不愿意承认,“她是恩人托付给我们家的,自然就不一样了。娘你别瞎想。”
谁知自家老爹不解风情地摆摆手。
“不用了,家里养得起。爹知道你是好孩子,开了年爹去跟冯屠户说,他肉案板上正缺人。年前你就好好在武馆里呆着吧。”
哪里是他们家养蔷丫头呀,分明快是蔷丫头养他们家了。
公子给蔷丫头带的东西,养十个洪家都绰绰有余。
洪小武不肯听,一定要去街上再去找个工做。
他都盘算好了,到时候挣得的铜板,可以给叶妹妹买个珠花戴戴。
做新年礼。
他一定要为她做些什么才能安心的。
她哥哥那么好看,叶妹妹看惯了她哥哥那样的脸,会不会看不上自己这样的乡下土小子?
洪娘子心中明了,笑着跟洪馆主说道,“孩子愿意去,你就别拦着了,这么壮实的大小伙,心里可热乎着呢,冻不死。”
洪小武被洪娘子说得脸一红,着急地退出了爹娘的房间。
明天他就去冯屠户的案板上帮忙,得来的银子都给叶妹妹用。
他希望叶妹妹的首饰盒子里不单只有那位公子给置办的首饰,也有他给买来的。
总有一天,叶妹妹会明白的,这世上还有比她哥哥对她更好的人。
儿子虽然走了,但洪馆主却疑惑地看着妻子,“儿子今年倒是干劲足得很,这么冷的天都不怕了。这长大了就是不一样,知道心疼爹娘了。”
洪娘子坐到炕上,笑着摇摇头,“哪是体贴他老爹老娘??当家的,你说,要是蔷丫头给咱们家做儿媳妇,你同不同意?”
洪馆主正在端洗脚水,手一抖,热水洒了一地,人也差点摔一跤,大惊失色地看着洪娘子,“你胡说什么——?!”
什么他同不同意?!人家公子能同意吗?!
*
窗外的雪一直下,不过一个白昼的时间,拂月城泛蓝的屋檐上就积下了厚厚一层深雪。
当天晚上回到拂月城,公子就病倒了。
就好像是一直支撑着他不倒的那根弦,突然崩断了。
顾宴清回来的路上就发起了低烧,陈纤韵想去请大夫,却被席希否决了。
“叶兄自己就是医道大家。他又怎么会需要别人来医治他呢。”
这回陈纤韵和容玥都惊讶了。
公子武功已经如此深不可测了,现在连医道都精通吗?
容玥深深好奇顾宴清的出身。
她甚至怀疑医道和武道也许并不是叶公子身上最出彩的地方,因为他看起来并不像是个大夫或者武者。
究竟是多雄厚的家世,才能够培养出叶勾月这样惊艳的人来。
陈纤韵心中有些打鼓。
她知道顾玉砚曾以十六之龄被点为探花郎,当年帽插宫花,高马游街时,曾以天人容貌轰动帝京,名扬天下。
但她并不知道顾玉砚还精通医道,就如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顾玉砚还会武一样。
但这样天资聪颖之人,即便再多通几道,当也是正常的吧?
她必定不会认错人的??他一定是顾宴清没错的??
席希虽然性情还算温和,但是在心上人面前介绍情敌有多厉害,还是挺膈应人的。
但好在,他们也要离开拂月城,去下一个地方游历了。
他虽心里不舒服,但还是个磊落之人,当下也不隐瞒。
“那收养叶姑娘的人家,就是受了叶兄大恩的。”
说来也巧,那日他们路过,正遇上洪家夫妇的老母亲当街突发心室急病,捂胸倒地。
他告诉叶勾月后,叶勾月从袖子里抽出一个卷轴,“啪”地甩开摊平后,只见上面是无数排列整齐的银针。
众人慌乱之际,只见那叶勾月手执银针,沉默冷静地飞速在老妇人的头上刺了十几个穴位。没多久,老妇人安然醒来,窒息感也消失,捡回一条命来。
洪家夫妇感激万分,执意要报叶勾月的大恩。
刚巧,彼时他们为了寻找合适的人家跑遍了拂月城大大小小的坊市街巷。
这才有了后面的事情。
陈纤韵依旧难忍担心,“可医者难自医啊……”
更何况他不仅有身上的病痛,还有心病。
席希眼见陈纤韵如此担心顾宴清,心里打翻了陈醋。
“两位师妹,不说别人的事了,我们在拂月城也逗留得够久了,该启程北上了。”
席希的榻上,子和直挺挺地躺着,腿上绑着一层层的绷带。
之前因为他昏迷,大家走不了。现在小师弟都醒了,还有什么理由继续留下来?
也该将他送回师门,请门里厉害的长辈帮着养伤。
可陈纤韵说什么都不肯走。
以顾氏少主的身份来说,即便再清车从简,他身边也不应该少于二十人,这还是不算上暗卫的数目。
她知道顾玉砚身上必定出问题了,否则他不会一个人出现在边塞之地。
她怎么能放心他一个人留在这里,自己离开呢。
连最后能照顾他的叶蔷都被他亲手送走了。
陈纤韵正色,“大师兄和容师妹将小师弟带回山门吧,我得留下来。
席希急了,"我们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呢。”
眼看着席希和陈纤韵要吵起来,那躺在榻上的子和冷冷出声,“两位师兄姐,恕子和不能听从二位的安排回师门,我要去找伤我的那竖子报仇。”
那个漫山遍野打洞的小王八羔子!
他这条腿都是那家伙害的,还在坑里恐吓他吼他,简直太不是个东西了。
此仇他不报他就不是武林中人!
那三人愣了一会儿,才从回忆里扒拉出来这件事。
啊,小师弟说的那竖子,是叶蔷嘛。
但是叶蔷打的那只鹿,一大半都进了他们三个人的肚子里。当时吃起来实在颇为美味呢。
师兄妹三人:“??”
小师弟还挺记仇,这么久的事情,他们都忘干净了。
容玥敲桌子,“那怎么办?你们三个都不肯走,我一个人也走不了。”
青丞山门四人商量了半天,最后决定,先留下来,过一个月再走。
既然讨论定了,那就去看看叶勾月。
席希怕陈纤韵胡来,在出门之际转身拦到她前面,“师妹,照顾叶兄的事情就交给我吧,我们都是男子,照顾起来也方便。”
陈纤韵怎么肯依,“大师兄如此古道热肠,师妹自然以大师兄为榜样,不若我们一起去,夜间照顾也好有个替换。”
席希:“??”
顾宴清还在原来的房间。
六间上房一共定了六日,今晚是最后一晚。
他安顿好了叶软色,明日里就要搬到租下的小宅子里去。
公子把身上的钱都给了叶软色,这么好的上房是住不起了。
临窗的宽榻边,公子只着一件单薄的白色素衣,长发散于身后,靠在冰冷的的墙面上闭目养神。
窗台上有风漏进来,墨绿的兰叶轻轻摇曳,摇碎了的灯火光亮忽明忽暗,投在公子异样潮红的脸庞上,叶稍尖尖时不时搔到公子鼻梁上去。
顾宴清刚完成运功疗伤,浑身疲惫异常,懒得动弹,就这么睡在了窗边。
席希和陈纤韵进来的时候,房间内冷得让他们后背一凉。
他们在床榻上没找到人,视线这才朝着窗边望过去。
公子额边鬓角都浸着汗,碎发濡湿卷曲地贴在他的脸上,在灯火的映衬下,眉心那颗朱砂痣看起来越发慈悲而清冷。
因只着中衣,他并不似白日里见到的那么衣衫整齐,中衣的斜领口有些松垮,隐约看得到发丝下一小片锁骨。
席希看了一眼就侧身挡到了公子和陈纤韵中间。
这叶勾月,得亏是出身低又看不见了,否则天下男子哪里还有活路。
皇帝若是长这个样子,别说后宫佳丽三千了,只怕三万,三十万都要争着往宫里蹦。
“师妹,非礼勿视。你回去吧,我一定好好照顾叶兄,你不用担心。”
顾宴清烧得有些神智不清,此时依旧沉沉地睡着,鸦羽长睫轻颤了一下又归于平静。
依他平日里的警觉,早就该醒过来赶人出去了。
陈纤韵心口酸涩,大家都清楚公子这病是怎么来的。
他这次的病,来得这样快,这样凶,只因他一直忍着,克制压抑着,生生忍成了病。
有时她都想问他,既这般舍不得,还非要送走做什么?
这么冷的天,只余他孤零零一个人靠在冷冰冰的窗檐边。虽然他内功深厚并不怕冷,可眼下发着烧,身上又伤,终究和平时不一样。
他这样的人,本就不该如此??
席希要赶陈纤韵回去,可陈纤韵一眼就看到了公子那双极好看的手上,扎眼的牙印。
这下哪里肯回去。
那小小的牙印张扬地印在公子白晰的手背上,红了一圈。
全天下还有谁能在武功卓绝的公子身上留下牙印的,还是在手上这种位置?
不用想都知道是公子纵着的。
陈纤韵气得直掉眼泪。
公子对那叶蔷已经是捧在手上疼着爱着,她竟还敢咬人?
她伤他他也要纵着?!他中蛊了不成?
陈纤韵抹了眼泪扭头走了,席希松了口气打算关门,只见陈纤韵又回来了,这次手里拿着药膏和棉签。
“他看不见,我替他涂在手上。”
陈纤韵大步流星,已经侧身坐在了顾宴清身前,轻轻从他身上执起他被咬伤的那只手,低头涂药。
公子的手修长白皙,被陈纤韵执起后,将她的手衬得小小的。
席希在旁边干着急,可推拉哪个都不合适,“师妹,你放手,叶兄醒来会不高兴的,你给我我来涂。”
陈纤韵丝毫不为所动,“等他醒来你就告诉他是你涂的,不用提我。”
席希:“??”
“你你你你??你还记不记得你有未婚夫了?!那可是世家权贵,权势滔天的!你简直是胡来!”
陈纤韵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抬头看了一眼公子的睡着的侧颜。
记得啊,她一直都记得的。
可是那又怎么样,他从来看不到她啊。
“师兄,你别说了,我都明白。”
公子手背上滴下一滴透明的泪水,痒意让他的手指往回收了收,轻轻回握住了陈纤韵微凉的指尖,将她的指背抵在了掌心。
陈纤韵还在哭的脸庞上飞上一丝红晕,停下了擦药的动作,愣愣地看着两人交握的双手。
因她离得近,公子的呼吸轻轻扫在她的手腕上。
“蔷儿,不闹。”
公子喃喃低语,席希没听清他在说什么,陈纤韵却是听清了。
她整个人傻了。
他梦到了叶蔷。
公子又说了第二遍,声音很轻,不若他们平时听到的清疏的声线,是很温柔的。
这次连席希都听清了。
席希简直没眼看,恨陈纤韵没出息,更恨自己和陈纤韵一样没出息。
“师妹,你可是高门贵女出身,何须如此,何须如此啊?!”
他席希堂堂威震一方的大门派弟子,前途一片光明,他也是何须如此啊??
说人易,说己总是难。
席希:“师妹,你还不把手抽出来?”
他都说完两句话了,可以抽出来了吧?!这握的也太久了吧?!万一被叶兄抓包怎么办?他们正派弟子大半夜组团调戏病弱公子吗?
万一打起来??他们两个加在一起也打不过叶勾月呀!
下一秒,顾宴清睁开了眼睛。
席希感觉自己心脏都停跳了一下,纯粹是紧张的。
他甚至忘了顾宴清是看不见的,“叶,叶,叶??”
完了完了完了??师妹耍流氓被人家抓个正着。
顾宴清是靠着墙入梦的。
梦里,也如现在一般冰天雪地,他带着小姑娘在亭子里写字。
她没耐心,写了一会儿把毛笔扔了,还溅了自己一身的墨汁,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举着手跑到他身边叫他帮帮她。
他无奈,心里却一点都不生气,她惯来这么淘气,别给外人看到就好了。
他脱去外袍斗篷,正打算给她清理脏衣服,却不知从哪里跳出来一名长相模糊的圆脸少年,喜气洋洋地给她擦手,然后将她带走了,两人一起蹦蹦跳跳地消失了。
就这么??把人从他面前带走了?
顾宴清呆立在了那儿,久久回不过神来。
但即便是在梦里,他也死死克制着自己,始终没有说出“别走”这两个字。
梦外,公子微红的喉结滚动,额间溢出汗珠滴入鬓边,没受伤的另一只手,指节瞬间紧紧抵着掌心收成拳,置于身侧却微微颤抖,似乎想抓住什么又死死忍着不出手的样子。
顾宴清骏眉紧簇,长睫微颤后倏然睁开了双眼,眼眶发红,眼稍也晕着绯红,怔怔地盯着前方不动。
陈纤韵窒息到极点,只觉得自己的手突然烫到了极点,一动都不敢动。
被,被发现了……
公子会不会觉得她孟浪,会不会看轻她?
顾宴清尚未从梦境中完全脱出,呼吸都比平日里重几分。
几息后,他眼中的错愕才逐渐消失,恢复了平日里的冷静克制,松开了身侧的右手。
在感受到自己左手里有别人的手,而且明显是女子的手之后,顾宴清什么都没说,只是冷冷地别开了眼,松开了自己的左手后,将陈纤韵的手轻轻推走,整个人往后靠了靠,将微敞的领口拉紧捂严实,和陈纤韵之间拉开了距离。
只是他的表情比平日里更淡一些,薄唇抿得更紧些,想来是不悦的。
但顾宴清在外人面前向来是极度内敛的,想从他脸上读出什么情绪来,那是不现实的。
席希见顾宴清什么都没说,狠狠松了口气。
好在叶兄为人温和稳重,处事体贴周全,修养又极好,总记得给姑娘家留面子,无声化解了这场尴尬,否则要是直接开口责怪师妹,师妹女儿家的面子真是放在地上摩擦了。
他喜气洋洋地去看陈纤韵,却见陈纤韵纹丝不动地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
陈纤韵感受到的是和席希完全不同的东西。
她已经在心里做好了被公子怒斥的准备,可他竟连一个字都没说,哪怕一个字,都没有??
没有责怪,什么也没有,他只是冷漠地推开了她而已。
这比公子开口责怪她更让她难受。
陈纤韵第一次意识到,公子待她,比她以为的更冷漠。
其实没有比姚娉婷好到哪里去,她只是没有伤过叶蔷,没有惹他厌恶而已。
他真的一点都不在意她,所以不会在乎她有没有失礼。
他以修养包容着她,一如他包容着其他所有人,并没有任何区别。
所以,她怎么能指望他开口责怪她呢?
他怎么会开口责怪一个外人呢,这对他来说是有悖于他的修养的。
陈纤韵的脸色一点点苍白下去。
窗外的风很大,木窗户发出被撞击的声音。
顾宴清的声音很轻,似乎很疲乏,但依旧温和的轻言缓语,“多谢两位记挂,在下无事。夜深了,请回去休息吧。”
他发着烧,实在撑不起笑容来,但即便是逐客令,也是和煦的。
他们大半夜的来看他,顾宴清总还是领这个情的。
顾宴清这么说了,席希和陈纤韵也不能强留。
在他们关门之际,却见顾宴清从宽榻上下来,简单地披了一件薄衣,一路走到了墙角架子上的水盆面前。
他在洗被陈纤韵握过,擦了药的左手。
陈纤韵知道自己不该在公子面前发脾气的,他不是她可以随意发泄不满的对象。
可她就这么脏吗?!被她握过的手要洗?
她从来没有这么委屈过,直接踢开了门,怒视着顾宴清。
席希一见这场面,赶紧趁陈纤韵说话前开口,“叶兄,你伤口上过药了,这样就把药洗掉了。”
席希和陈纤韵想的一样,只以为顾宴清是厌恶陈纤韵碰他的手才去洗手的,因此这么说是为了给陈纤韵留面子。
陈纤韵整个人又气又羞愤,单手牢牢地扯着席希的袖子。
他们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来,顾宴清这般心思明澈的人,自然知道他们是误会了,但他却并没有开口解释。
微弱的烛火中,公子平静地点点头,“我知道。”
可他还是在洗手。
这回连席希都说不出圆回的话了。
这下叶勾月的意思很清楚了,宁愿洗掉药也要洗手。
公子洗手的力气似乎用得过大了,清水盆里很快漾出了血色。
他用白毛巾慢条斯理地擦干那双修长好看的手,又在牙印上用力摁了摁,伤口很快又出了一圈血。澄浓的鲜血滑过他的手背,凝在手边,欲滴不滴。
就像陈纤韵他们刚才进来时看到的那样。
这下席希再傻也看明白了,哑然,“叶兄你??要留下这道伤疤?”
他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白日里,那小姑娘的确把顾宴清的手咬出血了,但并没有这么严重,过去这么久的时间了,早就不会流血了。
之所以一直在流血,是因为公子自己总是在按压伤处。
他想把小姑娘咬出来的这圈牙印永远留在手上。
所以,他不需要上药。
陈纤韵倒退了两步,不可置信地看着公子,终于还是吼了出来,叫出了那个在她心底藏了很久的名字,含恨含泪地看着他,“顾宴清,你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你还知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席希赶紧拦着陈纤韵,但哪里拦得住。
这段时间,陈纤韵眼睁睁地看着公子越陷越深,却什么都不能做,她早就忍够了。
席希一边极力挡着陈纤韵,“师妹,你别这样,叶兄身上有伤,你??诶?顾什么清?师妹你在叫谁?”
公子指节拢着宽袖,一身单薄静静站在白墙前望着他们,轻抚着虎口上小小的牙印,葱白的指尖瞬时沾上了自己的鲜血。
他视线极散,没有聚焦,明明大家同处一个房间,他却淡得仿佛和他们处在两个世界。
陈纤韵情绪已失控至此,顾宴清却仿佛丝毫没有感觉到陈纤韵的恨怒,磁性的声线在夜间压得古井无波,听不出丝毫外露的情绪,“姑娘认错人了。”
“我叫叶勾月。”
晶晶走到唐三身边,就在他身旁盘膝坐下,向他轻轻的点了点头。
唐三双眼微眯,身体缓缓飘浮而起,在天堂花的花心之上站起身来。他深吸口气,全身的气息随之鼓荡起来。体内的九大血脉经过刚才这段时间的交融,已经彻底处于平衡状态。自身开始飞速的升华。
额头上,黄金三叉戟的光纹重新浮现出来,在这一刻,唐三的气息开始蜕变。他的神识与黄金三叉戟的烙印相互融合,感应着黄金三叉戟的气息,双眸开始变得越发明亮起来。
阵阵犹如梵唱一般的海浪波动声在他身边响起,强烈的光芒开始迅速的升腾,巨大的金色光影映衬在他背后。唐三瞬间目光如电,向空中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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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时,”轰”的一声巨响从天堂花上爆发而出,巨大的金色光柱冲天而起,直冲云霄。
不远处的天狐大妖皇只觉得一股惊天意志爆发,整个地狱花园都剧烈的颤抖起来,花朵开始迅速的枯萎,所有的气运,似乎都在朝着那道金色的光柱凝聚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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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脸色大变的同时也是不敢怠慢,摇身一晃,已经现出原形,化为一只身长超过百米的九尾天狐,每一根护卫更是都有着超过三百米的长度,九尾横空,遮天蔽日。散发出大量的气运注入地狱花园之中,稳定着位面。
地狱花园绝不能破碎,否则的话,对于天狐族来说就是毁灭性的灾难。
祖庭,天狐圣山。
原本已经收敛的金光骤然再次强烈起来,不仅如此,天狐圣山本体还散发出白色的光芒,但那白光却像是向内塌陷似的,朝着内部涌入。
一道金色光柱毫无预兆的冲天而起,瞬间冲向高空。
刚刚再次抵挡过一次雷劫的皇者们几乎是下意识的全都散开。而下一瞬,那金色光柱就已经冲入了劫云之中。
漆黑如墨的劫云瞬间被点亮,化为了暗金色的云朵,所有的紫色在这一刻竟是全部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道巨大的金色雷霆。那仿佛充斥着整个位面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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